莫索洛夫的作品,主要代表了二〇年代苏联体制下,前卫作曲家在初接触音列风格和「钢铁主义」萌芽时期的最高结晶。
莫索洛夫的存在,是政治压迫创作自由最残酷的铁证。这位曾在三〇年代以著名的芭蕾舞剧《钢铁工厂》The steel Foundry打造了苏联「钢铁时代」意象,而举世所知的作曲家,却因为前卫与不符当局的乐风,从此消失在世界的乐坛中。而他优美的音乐竟然也因此再也不为人所闻。而我们的教科书、史籍对这位杰出作曲家天份的漠然无视,更证实了上一个世代史家的贫乏与无知。
革命派先驱
(Alexandr Mosolov,也有人拼成Mossolov))出生于一九〇〇年的八月二日(一说是八月十一日,但依苏联旧历则是七月二十九日)双亲是定居基辅的一个小康家庭。依照苏联人的姓氏习惯,他是从母姓。母亲妮娜.亚莉珊卓芙娜.莫索洛娃(Nina Alexanrovna Mosolona)曾经在波修瓦剧院担任花腔女高音,父亲在他五岁时辞世。莫索洛夫在四岁时随母亲迁往莫斯科定居,他在十七岁以前曾多次因成绩不佳被迫退学,之后就加入十月大革命的红卫兵行列,在人委会中担任职员,这一工作,让他后来得以三度亲见列宁本人,并亲手将自己所写的请愿信交到列宁手中。如此革命派先驱的地位,让人对他后来竟会被苏联作曲家协会和人委会共同谴责、下放劳改的事颇不能相信。
他在一九一八年正式志愿请调到红卫兵中服役,随后就在波兰和乌克兰前线,数度与「白卫兵」这只由旧俄皇族组织的军队发生冲突。这些冲突中他曾多度受到重伤,终于在一九二〇年被迫除役,但优良的战绩,使他两度获颁「红役旗奖章」。
从军中除役后,他开始在一些电影院中担任默片演出时的钢琴伴奏以维生计,就大约在这同时,让他兴起了成为作曲家的念头。随后就在一九二〇年随葛里叶(Reinhold Gliere)学习作曲,同年并进入莫斯科音乐院,在米亚斯可夫斯基(Miaskovskij)座下学习作曲,并在三年后毕业。毕业后的莫索洛夫风格剧转,投向偏西方品味的「现代音乐协会」阵营中,随后并成为该团体的室内音乐分部的部长。同时期他也为广播电台创作音乐,一直到二九年「现代音乐协会」被迫解散前,是他毕生创作最丰盛的时期。可惜「现代音乐协会」的创作宗旨很快就成为俄国共党所标榜的「无产阶级音乐」所摒斥,后来更被「俄罗斯无产阶级音乐家协会」(RAPM)视为全力铲除的目标,所以就在一九二九年将之解散,而莫索洛夫的音乐在一九三〇年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公开演出。这逼得莫索洛夫不得不在一九三二年三月亲自写信并当面将信陈交给列宁,请求他的帮助,但列宁却无动于衷(注1)。最后莫索洛夫终于在一九三七年被捕入狱(罪名是公开酗酒失态、心思紊乱),尽管有恩师葛里叶和米亚斯可夫斯基向当局力保,却依旧无法使他免于牢狱之苦,从此被下放劳改达八年之久。后来经过一番多方奔走交涉,才将八年改为五年,但条件是期间不得出入苏联主要城市如基辅、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等地。这位前红卫兵的英雄,就这样成为无产阶级的公敌,作品再无人闻问。
管弦乐作品与启蒙
莫索洛夫的音乐教育由母亲启蒙,虽然都是在普通学校接受基础教育,但进了音乐院后不到两年,他很快就写了一首《钢铁工厂》Zavod,成为他毕生最知名的作品,并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钢铁风格」,此曲在柏林、维也纳、巴黎等地获得广大的回响,至今也依然还有一些老练的指挥家们会在音乐厅上偶尔排出此曲演出。(这首作品去年才刚由义大利指挥家Ricardo Chailly指挥阿姆斯特丹皇家大会堂管弦乐团灌录,让莫索洛夫的名字重回古典唱片公司的目录中)。这首作品出自莫索洛夫一九二六年所写的芭蕾舞剧《钢铁》Stal中,是特为波修瓦剧院所写的,音乐充满了强烈的不和谐音和有趣如同「触技曲」一般的节奏感。莫索洛夫在这里以一段只有一小节长度的主题变化成十四个「顽固变奏」,写成类似洛可可式的「无穷动音乐(movement perpetual)」,也有一点像是李察.史特劳斯写在歌剧《莎乐美》中的〈七重纱之舞〉。这首曲子首演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四日,于纪念红军十月革命十周年的纪念音乐会上,同一场演奏会上还有萧斯塔高维奇第二号交响曲(前一年已首演过),由此可见这两人当时都是苏联最受好评的作曲家,日后的际遇却天差地别。这首作品在三〇年代随著莫索洛夫下放后,就一直被禁,无法于苏联境内演出,一直到一九七五年,将近五十年后,才在指挥家史威特兰诺夫的指挥下重回苏联音乐厅。(注2)
下放后的莫索洛夫转向民俗音乐的收集和国民乐派的创作手法,这时期他的作曲手法偏向折衷的后浪漫乐派,他后来以此风格写了两部歌剧、一首大提琴协奏曲、竖琴协奏曲、几部合唱作品和神剧、管弦乐组曲和歌曲集。但如今较常被人演出的都是他下放前的创作。
莫索洛夫在一九七三年七月二日过世于莫斯科。过世后几年,东西方的乐坛才忽然发现曾经有这么一位独特的作曲家存在过。七五年开始,由指挥家史威特兰诺夫等人开始收集莫索洛夫的乐谱资料,并于七六年由巴索娃瓦(lnna Barsowa)于苏联的《苏维埃音乐杂志》中发表莫索洛夫早期作品集,引起了举世的瞩目。
如今世界乐坛对于莫索洛夫的注意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是管弦乐、另一则是钢琴独奏作品。尤其是后者。莫索洛夫的作品,主要代表了二〇年代苏联体制下前卫作曲家在初接触音列风格和「钢铁主义」萌芽时期的最高结晶,萧斯塔可维奇也差不多在这个时期前后在他的《第一号交响曲》、《马克白夫人》中展露了相同的前卫探索。但莫索洛夫要更趋进官方诉求一些,他的作品采用现代风格的主题,但有时会具有政治意图,作品中歌颂的是科技和机械、城市生活与制式化的环境。有人把这些作品归纳为俄国「未来派」或「象征派」的创作,也有人将之与史克里亚宾的创作并列(史氏也被归为未来派,虽然他后来主要定居于柏林),这样的归纳是很适切的,尤其是当您听到莫索洛夫的钢琴奏鸣曲后。
钢琴奏鸣曲、协奏曲与小品
莫索洛夫在一九二三到二五年间写了五首钢琴奏鸣曲。其中第三号的乐谱遗失,所幸还有一份一九二四年十月完成的录音保留下来,让我们知道这首作品是什么样子。这五首奏鸣曲中都只以四乐章写成,第四号和第一号则都只有单乐章。而在五首钢琴奏鸣曲中,第四号与第五号最受到近代钢琴家所喜爱,经常被演奏。
莫索洛夫的钢琴奏鸣曲有著史克里亚宾神秘风格和浦罗柯菲夫钢铁风格的双重影响,大部份现代钢琴家也都会以弹奏史氏或普氏作品的手法来诠释。俄国音乐的史家认为,影响他这种阴暗神秘风格的作曲家还包括了米亚斯可夫斯基《第三号奏鸣曲》与费因伯格《第四号奏鸣曲》。《第五号奏鸣曲》尤其是一首让人赞叹、巨幅感受极强的作品。其中第一乐章常让人误以为是一首新发现的史克里亚宾奏鸣曲,第二乐章标示为「悲歌」,却要求以极冷漠的表情来演奏。这个乐章经常被俄国钢琴家单独放在演奏会安可曲目上演奏,没听过的人往往会被这段音乐透明而独特的美感所震憾。第三乐章则是全作最让人兴奋的一个乐章,既可以让钢琴家发挥艰难的技巧,又能让钢琴绽放出一种冷冽的音色。而其第四乐章则是借自两段土克曼和俄罗斯民谣,显示莫索洛夫早年即受到俄国国民乐派的影响。
《第二号钢琴奏鸣曲》是一首充满节奏变化,同样演奏起来相当困难的乐曲。如果只是就谱面的铺陈来看,音乐看似单调而乏味,可是一旦转化成音色与和声的素材,整首乐曲立刻充满了如鬼魅般的迷人吸引力。乐曲的第三乐章标示为「纷乱无章的快板,如同地狱一般的」,可是音乐中其实有一种民谣的童趣。从简单的顽固节奏型中穿透出来。和浦罗柯菲夫《第七号奏鸣曲》一样(采用八分之七拍子),这个乐章也使用了复杂的节奏。至於单乐章的《第四号奏鸣曲》,带有浓厚的苏联民歌色彩,对熟悉莫索洛夫歌曲形式的人更是有一种亲近感。这首作品完全摒除了浪漫音乐的风格,全曲由开头三个和弦作动机展开,建构在十二个音阶的半音调性上。
写完这五首奏鸣曲后,莫索洛夫脱离了奏鸣曲时期,进入小品时期,接连写了作品十五以后的两首夜曲和《土克曼之夜》等音乐,最后更在一九二七和三二年间写了两首钢琴协奏曲,之后就不再碰触钢琴音乐(《第二号钢琴协奏曲》是以基尔济兹Kirghiz民谣为主题写成的)。《第一号钢琴协奏曲》要比萧斯塔高维奇《第一号钢琴协奏曲》早六年问世,音乐中那种反浪漫主义的手法,让人想到浦罗柯菲夫《第一号钢琴协奏曲》(一九一一年问世),然而,此曲的作风和性格要比普氏该曲来得强悍、前卫。乐曲从一开始就充满谐和声与抗议般的重和弦敲击,听起来可以说是过瘾极了。此曲被评者称作是俄罗斯音乐史上第一首反浪漫钢琴协奏曲的作品,也是俄罗斯前卫音乐中第一首杰作。第一乐章的第二主题采用非常奇特的小提琴独奏帮衬,使人想起卡巴列夫斯基在作品中使用锯琴的手法。这个乐章也是节奏多变,充满诡谲却让人兴奋不已的和声。乐曲的第二乐章更是値得一听,他采用了小鼓(萧氏后来在协奏曲中也引用这手法),更以俄国犹太人的小提琴演奏风格作为小提琴独奏之使用。此曲之所以未能广泛流传,更是现代音乐一大荒唐史实,因为此曲虽然在一九二八年三月首演后,立刻就在奥地利和德国等地获得广泛回响,却因为作曲者被禁,乐谱手稿遗失,导致再无人演奏此曲,一直到一九七四年,乐谱在维也纳被重新发现后,其独特的美感,才再度提醒我们,竟然有五十年的时间忽略了这首杰作。
转向前卫
作品2 3 a的三首小品和作品2 3 b的两首舞蹈音乐,则是莫索洛夫在一九二六年以后的创作风格。这时他不再崇尙阴暗忿怒的音乐,转向极前卫的现代主义风格,音乐几乎充满了敲打和生硬乾涩的和声,像极了斯特拉温斯基和浦罗柯菲夫的钢琴音乐。音乐中的转调和情绪变化都非常突然。而在一九二六年完成的作品十五两首夜曲,则完全推翻了浪漫乐派以来的夜曲风格,将静谧优美的夜曲,转变成诡谲奇想的恐怖「晚间音乐」。然而,这却是非常具魅力的钢琴作品,任何钢琴家只消听到这些音乐中对于钢琴延音踏瓣和低音线条的运用,所展现的华丽音响,就会立刻被深深吸引住。几乎所有致力发扬莫索洛夫作品的当代钢琴家如Herbert Henck、 Rusudan Khuntsariya、Yuri Lisichenko等曾给予此曲极优美的诠释风貌。
今年正逢莫索洛夫百岁冥诞,虽然上一个世纪,我们不曾有机会正视这位真正属于二十世纪的作曲家,但如今,随著苏联解体、越来越多有关莫索洛夫的作品和生前史料被披露,我们可望听到这位极富原创力、被称为俄国第一位前卫作曲家更多的杰作,或许有机会让我们重新审视二十世纪音乐艺术的失与得。
注:
1.莫索洛夫在一九三二年三月给史达林的信中写道:「我,作曲家莫索洛夫,不得不向您求助,以澄清我在苏联的不幸遭遇。从一九二九年至今三年,我的作品无法出版,更早一年开始,就无人演出我的作品,之后的三〇和三一年也不见任何作品上演……我从一九二六年以来就一再遭受『无产阶级音乐家协会』的迫害,我希望,您能够让他们终止对我的迫害,让我有机会在苏联工作,或者让我出国,因为我可以在国外宣扬国威。」
2.一九四八年有一封公开声明表达了他们对莫索洛夫歌曲集《报纸声明》这部联篇歌曲集的厌恶。文中说:「此曲嘲弄生命的意外、艺术的责任、对人声和乐器之不敬无以复加,从前那位以《钢铁工厂》一作闻名的莫索洛夫不复存在。」
文字|颜涵锐 音乐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