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契诃夫的剧本而论,没有人会怀疑情调的重要性。可是情调不等于意义,而契诃夫的剧本是有意义可寻的──这一点笔者深信不疑,否则他不会在每一个剧本都安排一个明确而具有象征意义的主题意象。
莫斯科艺术剧院《凡尼亚舅舅》
5月26〜28日
国家戏剧院
莫斯科艺术剧院演出契诃夫的剧本有三大传统:一是展现史坦尼斯拉夫斯基以自然主义的演技揭示心理写实;二是陈明道德命题;三是避免舞台前景与背景的距离。叶伏莫夫在这样的传统上,意图以「复调音乐」(polyphony)取代史氏的交响曲,眼光独到,难度却高出许多。试以《海鸥》为例,史氏为了寻求道德命题,在煞尾重复戏中戏妮娜的独白。叶伏莫夫在一九八〇年依照同一个演出本推出《海鸥》(和一九九四年在台演出是同一个版本),却让拉文托(Valery Levental)设计一个可以前后滑动的戏台,几乎抢尽舞台风光,也泯除了前景与背景的分际,因而赋予新义。可是,叶伏莫夫呈现的是高压笼罩却许诺光明远景的假福音。
叶伏莫夫在一九八五年推出《凡尼亚舅舅》,也就是在台北公演的版本。剧终前,索妮雅在书桌前走到她舅舅身边,安慰他「我们会得到休息」,接著暗场,凡尼亚摸黑走到舞台的前中区,灯光亮起,他仰望灿烂秋色的背景幕前面不毛荒坡上凭空冒出一座木造楼房的火光。这个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视觉意象,和《海鸥》落幕之前妮娜的独白一样突兀。反观契诃夫原作,开头和结尾都是老奶妈玛丽娜在织袜子,自己工作同时也暗喻人生路迢──这个醒目的视觉意象,是典型的契诃夫情调(mood),对后冷战时代的俄罗斯似乎是难以承受的重。
人生「常数」与「类别的难民」
舞台演出原作没有的部分并不足以为弊。开场时,在床上睡觉的凡尼亚突然惊醒,走到书桌前,坐下来要开始工作,奈何心神不得安宁。也是原文所没有的这一段开场戏,不但不唐突,反倒贴切点明为什么平凡人生値得搬上舞台:因为他方寸已乱,习以为常的生活作息再也无法持续下去。《凡尼亚舅舅》无非是透过这一「乱」,呈现人生的一个切片。既然是人生的切片,当然要求其自然,这里说的「自然」不妨视为「平凡」的同义词。契诃夫的剧本之所以让许多人觉得沉闷,就是因为他写的是平凡人生。平凡人生是有可能出现不平凡的机遇,譬如易卜生《傀儡家庭》剧中的挪拉,毅然抛夫弃子去追求独立自主。然而那是人生的异数,契诃夫写的却是人生「常数」。
常态人生总也有不甘于平凡的时候。戏剧学者G. S. Morson把契诃夫定位于「做戏的剧场」(theatre of theatricality):「契诃夫剧本的主题可以说根本就是做戏本身,也就是我们生而为人想要活得『生动感人』的倾向。」(注)「生动感人」也就是「戏剧性」,即俗话说的「有看头」,正是从希腊悲剧到易卜生所创造,由亚里斯多德将之理论化的剧情效果。契诃夫为了讽刺做戏的姿态以及视人生如文学与剧场的行为意图,刻意把戏剧性人物摆进非戏剧性的世界体系,创造了一批「类别的难民」。这些「难民」全都属于「知识阶层」,也是《齐瓦哥医生》所批判的对象。他们就像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妮娜》所抨击的,一个个理想高超,却忘了自己是个平凡人,心里想的是要培养堂皇而且生动的人生趣味。
戏剧性与喜剧性
Morson进一步指出:「《凡尼亚舅舅》剧中人物所言所行就如同任何人都可能期望在舞台上看到的那般『戏剧性』,可是他们这么做是在一个似乎和观众的世界一样稀松平常的世界。结果,在其他剧本里可能会具有悲剧或英雄格调的戏剧动作,在这里却染上喜剧甚或笑剧的调性。」
基于这样的理解,《凡尼亚舅舅》的喜感要素也就呼之欲出了。凡尼亚惊觉自我牺牲的结果竟然是让老教授梅开二度,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娇妻,因而懊恼十年前平白错过爱她甚至向她求婚的机会,于是决意演出献花示爱的浪漫剧,却发觉亚斯特洛夫医生捷足先登吻了她。这位医生在自己的岗位上也是任劳任怨,却总是在酒兴上头夸夸高论他的森林哲学;他对美是有一份特殊的感受,却因为这份感受而宁愿成为叶莲娜的猎物,恨不得演出一场殉情记。一句「喜剧闭幕」正是总结他在平凡人生中暂时客串的一个角色。至于叶莲娜,她是过来人,知道自己当初嫁给教授是误把做戏当成真爱,所以不至于跟著凡尼亚和医生的节拍起舞,可是她自喻为「过场人物」,正说明她分不清戏剧与人生。她的丈夫教授,连自己的病痛都要引用文学典故,却不信任医生的诊断,他的一生根本就是戏剧人生的写照。主要人物当中,只有索妮雅是不演戏的,因为她的生活最踏实;她体现了平凡人生的平凡美德。
索妮雅和老奶妈玛丽娜这两个角色是我们说到契词夫的戏剧「自然」时所指涉的对象,其造型正适合以自然主义的演技来诠释,因此最令人感动。可是她们周遭多的是明知人生平凡却不甘于平凡人生的角色。要诠释这些「戏胞」十足的人在戏瘾上头时的过场人生,自然主义显然捉襟见肘。医生在跳起他的求偶舞之前很自然,可是他在追求叶莲娜的「喜剧」上演期间还是一贯地那么自然,连半夜借酒装疯大跳其舞也疯得那么自然,恐怕有待商榷。凡尼亚对叶莲娜说「一辈子至少也得有一次露露本性……让我们大家都惊讶得目瞪口呆」,正说明了剧中这一段「情戏」的本质,就是「爱情做戏」。医生用义大利语说的那一句「喜剧闭幕」,一如泰利坚提到自己的婚姻,以及教授在家庭会议的开场白引果戈里《钦差大臣》中的台词「宣布钦差大臣大驾光临」,喜感十足,都是带有自嘲意味的强调语气,不见得非要坚持自然不可。比较棘手的是叶莲娜这个角色,她的貌美与懒散无庸置疑,或许还带几分纯真与性感,更有可能是和凡尼亚一样别脚的戏中戏演员。
平凡人生与做戏人生的差别
有一段戏特能看出平凡人生与做戏人生的差别。第四幕教授夫妇离开庄园之前,叶莲娜和医生有短暂的独处。医生说「喜剧闭幕」之后,叶莲娜从医生外套的口袋抽出—支笔要「做个纪念」,他不置可否,顺手从衬衫抽出另一支笔摆进外衣口袋,自然又不失幽默,一个动作演活了契诃夫所称医生「是个吹口哨的人」。他接著要求吻别,叶莲娜也是不置可否,却在祝他顺利之后,突然冲上前,说「管他的,这辈子至少来一次!」于是两人一阵拥吻,彷如是一对热情洋溢的情侣。叶伏莫夫对这一段戏的诠释,完全是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翻版。当年演对手戏的是后来嫁给契诃夫的Olga Knipper和史氏本人。Knipper写信给契诃夫,提到史氏的诠释。契诃夫回信说「大错特错」:医生「在最后这一幕知道事情不会有结果──而他在这场戏的语调和他说到非洲的天气并没两样,所以他很单纯地吻她,只是要有事可做。如果亚斯特洛夫在这段戏演得太热情,那么第四幕的整个气氛──那是安祥沉稳的──就荡然不存了。」按原作的舞台说明,应该是叶莲娜「冲动抱他,然后两人立即分开」。叶伏莫夫显然无视于「立即分开」的微言大意及其喜感所在。
《凡尼亚舅舅》的舞台重心是中区是两栋分立左右的双层楼房,风格完全仿照一百年前首演的建筑式样,也就是契诃夫所设定的当代背景。这两座楼房呈斜角对峙,利用旋转舞台可以合并成凡尼亚的卧室。夹角之外有个木造阶梯通往后方高处的花园,夹角之内是庭院,也是主要的表演区。花园以大幅泼彩显现以红和黄为主色调的灿烂秋景,彻底泯除了透视的效果。右侧没有阳台的那一座楼房的地板甚至进一步展现违背透视原则的图面造形,也就是类似国画所见由远方向近处缩小的桌面。这一来,背景往前拉而前景往后推,又以木梯衔接前景与背景(本剧的舞台动作就是由教授夫妇散步回来走下木梯揭开序幕的),舞台景观的焦点无处可寻,因此处处都有可能成为焦点。这正是契诃夫的剧作在美学意境上和传统戏剧分道扬镳之处,也是叶伏莫夫在舞台上具现复调音乐的美学基础。舞台前景是色调阴暗的楼房,背景是充满浪漫情调的秋色,正呼应以工作为主体的平凡人生对比情场做戏的喜剧情调。
衡量契诃夫情调的指标──第三幕的枪击事件
第三幕的枪击事件是衡量契诃夫情调的指标。教授打算出售庄园,凡尼亚的旧仇新恨一股脑儿爆发。他冲出舞台,应该是回卧室找手枪,我们却看到他由右楼房的后方下场。这样的安排显然有助于平衡舞台重心,因为剧中人物的作息是以左楼房为重心。可是,第一枪没打中,教授奔逃而出,冲向左楼房后方,那是凡尼亚的卧室,因无路可逃又折回庭院。凡尼亚一路追,在庭院开第二枪。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而且两人有擦身而过的机会,怎么可能打不中?一个可能是,他开枪只是在做戏,下意识夸大心中的不满。第一枪假戏真作(因为发生在后台,我们可以不理会失误的细节),第二枪因为人多场面混乱,他有所顾忌因而失手。准此,钟明德在《复活(凡尼亚舅舅)》的处理方式颇为可取:教授逃进客厅,现场一团混乱,第二声枪响简直就是在枪枝走火的情况下发生的,场面的调度可谓乱中有理。过于求工未必成善,钟明德制造的效/笑果正对比出叶伏莫夫太严肃了。不过,比起钟明德以红色聚灯光制造的戏剧效果,叶伏莫夫明显低调许多,不至于使偶发的枪击事件变成剧情动作的焦点。枪击事件过后,凡尼亚开始收拾情场做戏的心态,这是第四幕开头他和医生对话的潜文本。接下来,医生和叶莲娜之间的喜剧落幕,我们又看到一个复调音乐流於单调的例子。原作的第四幕发生在凡尼亚的房间,是卧室兼办公室。契诃夫的舞台说明告诉我们,「墙上挂一张地图,在这里没人需要它。」虽然派不上实际的用场,医师在下场之前倒是看著地图,说了一句非洲的天气热烘烘。读剧本时,我们可以透过医生看地图的动作和台词(前景)连贯他的森林哲学(他演出情戏的背景)。从希腊悲剧到易卜生,我们一再看到回忆足以引出叙事纵深,契诃夫和他们不一样的是,他不是让剧中人出面回想往事,而是把忆往的特权交给观众或读者。于是,在和解过后,前尘余音不间断,埋首工作的平凡人生和谈情说爱的做戏人生这两条戏剧动作的主旋律以对位型态持续同时进行,这样也能获致复调音乐的效果。可是在舞台上,地图不见了,非洲的天气变成没头没脑的一句空话。
就契诃夫的剧本而论,没有人会怀疑情调的重要性。可是情调不等于意义,而契诃夫的剧本是有意义可寻的──这一点笔者深信不疑,否则他不会在每一个剧本都安排一个明确而具有象征意义的主题意象。
注:
G. S. Morson. 1993. Reading Chekov's Text.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文字|吕健忠 东吴大学英文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