毎一次由缓而快、由弱渐强的焦躁与狂乱;每一次肢体的力的贲张与跌宕;毎一次横越全区的交叉与摆荡;这些借由情绪、肢体、与音乐产生的敍述表现,对熟悉剧场在吿别现代主义之后实验发展的观众来说,其实并不陌生。佐藤的确是掌握了新语言的「技术」。然而,由此技术而来,最后展现到观众面前的,才是创作的最终目的与评价所在吧?于是,《郁》剧中大量「线」的意象呈现就必须被重新审视。
大阪银幕游学剧团《郁》
1999年11月5〜7日
皇冠小剧场
去年小亚细亚网络的压轴之作,是由大阪「银幕游学」剧团带来的《郁-请勿打扰》。在该团自行印制的日文节目单上,还多添了〈柏油歌剧# 23〉的标题。这个成立已迈入第十二个年头的剧团,充满了艺术总监佐藤香声(Satoh, Ka-show)的个人风格。
出生于一九六〇年,以音乐「起家」的佐藤,自承从十岁即开始以吉他演奏日本的传统民谣;特别是战后五〇年代最受欢迎的「演歌」作曲家古贺政夫(Koga, Masao)的作品。那洋溢鄕愁吟味的简单三拍节奏,成了佐藤日后音乐创作的主要基调。靑少年期的佐藤,从对民谣的兴趣移转到了前卫摇滚;大学时代参加戏剧社团的经验,则开启了他对剧场艺术的认识与兴味。大学毕业后,佐藤数度尝试拍摄实验电影;他的第三部影像作品,在完成阶段即是采取融合影像与戏剧演出的呈现形式。
一九八八年佐藤创立了「银幕游学」剧团。这个标榜将音乐视觉化的表演团体,在影像、戏剧、与现场音乐演奏三者结合的基本架构之上,也强调化妆以及服装设计上的视觉效果。数年来,受邀在日本各地(以关西地区为主)的美术馆、能舞台,甚至寺庙等的开放空间里进行演出。至于,为什么将上述「银幕游学」的表现形式命名为「柏油歌剧」(Asphalt Opera)呢?根据佐藤自己的说法是,因为「柏油代表了都市生活的印象」。而「都市人」,正是佐藤的音乐/戏剧作品向来所要探讨的创作母题所在。
线的主题与变奏
而在台北小亚细亚网络演出的《柏油歌剧# 23;郁-请勿打扰》(以下简称《郁》),这个以「线」作为变奏主题的剧场作品里;佐藤抛弃言语,采用了融合现场演奏、舞蹈、人声、影像、以及默剧演出的多元表现形式。
皇冠小剧场偌大的表演空间深处,是巨大灰色星球的一隅;在表演区的上方,数道粗绳强有力地连结、切割了上半部的视觉空间。「线」作为这个作品的主要意象,从一开始就已经是剧场空间里无可忽视的存在。靠近观众的左前方是导演佐藤(Keyboards)与歌者(Vocal)的演出区;右前方则是鼓手区(Percussions)。在观众进场之际,场上已然可以看到数位脸涂白粉、眉眼鼻唇勾勒著蓝黑线条的演者们,身著写有朱红象形文字的白衫,以极慢速的、人偶式的不自然肢体,随著闷沉的电子乐声,或蜷曲或蹲爬或行走地,伸展出「拉扯」或「扶沿」绳索的动作。
绳索,自然是看不到的。不管是在震耳欲聋乐声伴随的狂乱挣扎纠结中,还是在如童谣般纯真吟唱下的温柔线绳嬉戏里;不管是那条被只手握向天际以摆荡横越整个表演区的「泰山」之绳,还是从打电话手势所延伸出的电讯线路。那无形的线绳,极其具体,又极端抽象。它,有时是悬丝人与人偶之间的那条线,有时却成了欲望与权力之线。刚开始是操纵人的悬丝人,不会儿,反倒成了被人偶所操弄的了。「线」的逗弄隐喻了支配者与被支配者、欲望与所欲之对象物,其间主/客权力关系的暧昧流转。
《郁》由彼此不相从属却有著互相辩证关系的八个段落所结构而成。场上机械化的日常餐飮动作重复著,大部分的演者从文明的举止逐渐变调成为兽般的争夺,其余演者自始则以缓慢的冷静节奏,不为所动地,直到成为螳螂捕蝉身后的那只黄雀……讲电话的人,不断发出无意义的“imasu”(犹如英文动词进行式后头的“ing”)拟语,在越来越焦躁与高亢的“imasu”声中,那讲电话的人疯狂找寻,同时,身旁的众人加快速度环绕著她,以手中无形的线绳将之缠绕再缠绕……,一名演者在打上卷动的无限圆周率数字影像的星球背景前,面无表情地原地跳「绳」、跳著、跳著……。《郁》彷若是亘久存在的烟雾弥漫里,上演的一出总也无法淸醒的「线」之梦。
掌握技术却嫌保守
导演佐藤说他在创作《郁》时,是以音乐为脚本,再将之予以具象化(肢体化)的。由《郁》的整体演出成绩来看,从音乐出发的痕迹确实不难领略:肢体的表现依附著乐曲的情绪而起落,从激狂到柔缓、由攀升而旋落。强烈的对比性格并不只是出现在音乐和演出的结构上,还出现在同一结构段落内,表演元素的强弱疾缓间。然而,这样一场极尽情绪反差与声像刺激的演出,到底让人禁不住感到疲困起来!
原因何在呢?每一次由缓而快、由弱渐强的焦躁与狂乱;每一次肢体的力的喷张与跌宕;每一次横越全区的交叉与摆荡;这些借由情緖、肢体、与音乐产生的敍述表现,对熟悉剧场在吿别现代主义之后实验发展的观众来说,其实并不陌生。佐藤的确是掌握了新语言的「技术」。然而,由此技术而来,最后展现到观众面前的,才是创作的最终目的与评价所在吧?于是,有关「线」的意象经营就有必要被重新审视。种种连结与断裂、操弄与被操弄、心系之所在也就是束缚之所在…等等不难意会之象喻,对照游走世纪末峭壁崖线上的人心与人际,「郁」的呈现,反倒显得「保守」与「有限」了。半个世纪以来,剧场里旧语言的摧毁与新语言的建立(那是跨越艺术形式创作自由的确立),不正是为了要能更具体而微的掌握或触碰当代人的神经末梢吗!《郁》的剧场语言带给人期待,却没能带来真正的触动。于是,也只有在落差反复的声光眩晕中,逐渐地疏离而疲困了。
文字|石克拉 台大戏剧研究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