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工作坊的总体教学目标以「扮演意图」为主,旁及莎剧语言的节奏练习与诠释实验。主讲老师Ginny 完全舍弃角色的内心建构,代之以种种外在的刺激、环境变化,让角色依此寻找他所必须采取「对应策略」(tactics)。对于语言的态度,更是弃正典文学意涵不顾,而专就其结构开膛剖腹。
在《驯悍记》正式登台演出之前,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已经提前于台北、高雄举办多场工作坊。此次活动由巴黎传播、英国办事处(British Council)居中促成,除了与台大戏剧系所合办的场次之外,亦针对社会一般民众设计基础、进阶两班(注)。主讲老师Virginia Grainger(学员暱称她为Ginny)有丰富的戏剧教学经验,曾在大学主修表演与英文,获有舞台武术与教育学程证书。平时在英国Ginny即担任剧团对外课程的指导老师,台湾是她这次巡回世界十六周工作坊的最后一站。
此次工作坊的总体教学目标以「扮演意图」(play intension,有时Ginny亦以「扮演客体」play object称之)为主,旁及莎剧语言的节奏练习与诠释实验。整个排练过程反对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情感记忆」(emotion memory)方法,强调「有机」(organic)的互动。所谓「有机」,就是经由不断地向外尝试与刺探(而非仅如史坦尼式的向内建立角色情感、思想与性格),激发其他演员与舞台环境,以制造(使对方与自己)反应的条件、诱因,从而产生自己在舞台上的行为表现。在这个原则下,最终的「意图」借由「条件」达成,而不是「情感」。举例来说,设若要演出醉汉回家的场景,以史坦尼的方式,必须先进入角色,设想喝醉酒的情境等等;但Ginny的方法则是先设法把自己弄得晕头转向,然后告诉自己,我现在的意图是「回家」,如此就可以创造出真实的舞台意象,而不只是「表演」。
「熟悉度的建立」与「意图的达成」
这种训练方式有赖于工作伙伴之间的默契,以及演员自身一种不假思索的直觉反应。因此,工作坊的第一项工作重点便是:迅速建立彼此的熟悉度,以创造「反应」(reaction)。Ginny利用许多不同的小游戏,使彼此的身体有了初步的熟悉之后,便让学员们以初建立的默契呈现创意,以四或五人为一组,透过静止图像(tableau)的方式,表达出 「钱财」、「婚姻」、「服从」、「爱情」、「逃脱」等抽象概念,每组再以连贯的方式,将这数个图像串连起来,成为略有剧情的连续图像。
在学员逐渐有了默契之后,工作坊的第二项工作重点,便是「意图」的达成。Ginny利用《驯悍记》里的角色与情节,设计了一个练习──一场「心理咨商」的场景,由学员担任心理治疗师,询问凯特琳娜与琵央卡(《驯悍记》里个性迥异的两姊妹)种种问题,希望能与她们有所互动。Ginny先要所有的男学员对某位女学员表达最深的爱意(把她视作琵央卡),之后再表达最彻底的厌恶(把她视作凯特)。Ginny说,当一名饰演凯特/琵央卡的演员,在舞台上遇到这样的戏剧情境时,她所要做的就是去面对(反击或迎合)周遭。在Ginny示范凯特与琵央卡的咨商场景里,其角色扮演并不是专注于巨细靡遗、宛如自传式的内在性格建立,借以回答心理治疗师的发问;而是把握住「意图」来反应。例如浑身是刺的凯特,不管别人问她什么恶意的、善意的问题,她都想办法堵回去;而柔顺甜美的琵央卡,则是千方百计地施展媚态。Ginny并找了一名男学员当作这对姊妹的父亲,询问他是不是偏爱琵央卡?凯特是不是让他伤透脑筋?剧中没有母亲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藉著其他演员对你的反应(周遭的「条件」),来表现你应当产生的反应(完成你的「意图」),就是Ginny在表演时最常使用的方法。
Ginny另外透过一个较为抽象的方式,来传达上述的原则。首先以两人为一组,其中一人先任意摆出姿势,接著另一人依此发挥另一姿势;两者之间必须存在著姿势的联系性,而不是各做各的。先是一个接一个,排列图像画面,而后加快速度产生连续的肢体联系。这个类似双人舞的活动,强调的便是自己与其他演员的「条件」与「反应」。接著,分别有「互相憎恨」、「互相爱慕」、「一个爱慕,但另一个憎恶」的练习。此处的「扮演意图」,同样也在各组之间产生了不一样的效果。这些不可预测的、互不相像的「意图」,用Ginny的话说,是互为「暗流」(undercurrent),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个演出经历千百场呈现之后,仍然可以创造新鲜感的原因。
莎翁剧作的语言表现
工作坊的第三个工作重点是莎翁剧作的语言表现。Ginny认为「意义存在于结构之中」,因此试图对台词进行大量的拆解、重构或消抹。此工作重点主要分三部分进行语言游戏:「夸张」、「断裂」与「语言权力」。在「夸张」部分,学员以两人为一组,将同一段台词以四种不同的说话方式朗读,包括了背对背的正常语调与速度,极远距离的吼叫对喊,如同肥皀剧的极度滥情,以及不带感情的直接读稿。接著,再以四种不同的节奏感朗读,包括一句挑出一个字作延展性的拉长时间(extensive duration),你来我往不间断的乒乓球式节奏,每个字皆以最重音读出如机关枪的子弹扫射,以及句句亢奋、宛若征服的狂喜等四种。Ginny认为,声音、语言本身就是一种表现的本体,而不仅是一个表现剧情、思想或情感的手段;因为将语言「就是」视作语言,所以读词时并不是非得牵涉到角色心理层面的关注。Ginny说,莎士比亚的台词往往有正反两面的解读方向(其中之一的原因是大量的双关语所导致),语言本身就已经透露了「暗流」,说明了角色的个性以及各个角色之间的关系;你应该想的,是怎么样呈现这些语言,而不必想怎么样描绘这些角色。
学员在此用来练习的素材,是《驯悍记》里凯特与派楚丘大玩双关语的段落。Ginny先简单说明莎剧中的「对句」(couplet)、「五音步抑扬格」(iambic pentameter)等基础概念,并提出「音步」(iambic)存在的节奏感与脉搏无异,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声音现象;当英国演员在诵读五音步抑扬格的时候,虽清楚意识其存在但并非刻意表演该节奏。学员也必须从自己的语言中去寻找其独特的节奏律动。接著,Ginny说明莎士比亚如何运用语言结构,传达角色所处状态与相互关系。例如:
派楚丘(以下简称派):哦,是什么样动来动去的家具?(Why,what's a moveable?)
凯特(以下简称凯):一只板凳。(A join'd stool.)
此处派楚丘的台词并未完成五音步,而是由凯特的台词接续完成一组十音节的句子,显示出凯特是个反应敏捷、心快嘴更快的女人。而后出现的是一连串旗鼓相当的斗嘴游戏,例如:
派:哟,好凯特,我不会重压妳的,(Alas!good Kate, I will not burden thee;)因为我知道妳年纪小又轻盈。(For, knowing thee to be but young and light—)
凯:我的轻盈,像你这种乡巴佬追不上,(Too light for such a swain as you to catch;)但份量是够的,像我的体重所该有的重量一般重。(And yet as heavy as my weight should be.)
此处结构完整,形成「结构上的对仗」(structure couplet),显示凯、派两人正处于势均力敌、互不相让的高张状态。到了本段落行将结束时,节奏与结构的工整性被打破,形成短句的状况:
凯:在牠的舌头上。(In his tongue.)
派:谁的舌头?(Whose tongue?)
这就显示出原来的权力均衡状态已经失调,两人关系急转直下,呈现出危险的氛围。
语言表现的第二部分在使学员了解「断裂」所造成的效果;分别从「标点结构」(punctuation)与「意义」的断裂入手。使用的素材是《哈姆雷特》的一段独白。学员边走边读该段独白,遇有标点断句之处就迅速变换方向继续前行;断句时促时缓,以致学员有时直行一长段路、有时却频频转向。接著,Ginny要求学员忽视原有的标点,改以语气、意义的转折为该段独白分句,然后边走边读,方法同前。在行走与转弯的过程之中,抽象的语句节奏、长短节拍变化,都成为「看得见」的走路方向和方向切换的频率,可以说是一种以身体掌握语言节奏的方法。
以身体掌握语言节奏
与此配合的速度练习,是要学员排成一个大圆圈。先派发给每个学员一句台词,同时记得左右伙伴各是什么台词。接著打散此圆圈,重组另外一个新的圆圈。负责第一句台词的演员必须边跑至第二句台词的演员、边大声喊出自身台词;然后周而复始地第二句、第三句接续下去。台词必须在抵达下一位学员时恰好读完,而台词与台词之间的衔接不可间断,这就考验学员如何运用空间:或急速奔跑(如果下一人在远处)、或回旋场内(如果下一人就在近处),以配合台词长短,掌握精确的节拍。
语言表现的第三部分著重「语言权力」。以三人为一组,最左边一人贴近中间一人的左耳,不断以窸窣耳语念出《哈姆雷特》的独白;最右边一人则贴近中间一人的右耳,将其所听到的独白里的关键字,在中间人的右耳际重复一次。假设中间人是哈姆雷特,这样的耳语效应便成了角色耳边不断回荡的梦呓。接著,Ginny挑选一人站在椅子上念出《哈姆雷特》的独白;其他学员则纷纷包围住他,极力嘶吼各种不满情绪,要他与他们沟通。由于两造声音势力的落差甚大,扮演哈姆雷特的学员呈现了有口难辩的窘境。这两个练习对于扮演哈姆雷特的学员来说,可以清楚意识到周遭环境的不友善,而他面对外在环境的刺激(「条件」)所选择的迎战或投降(「反应」),就是前述「扮演意图」的基本精神。
由于学员的要求,Ginny在台大还特别传授了她的呼吸法。这套呼吸法主要是透过弯腰、肩头的甩动、提气、闭气,以及类似藏传佛教徒仆滑朝拜的方式等等步骤,达到锻炼横隔膜的效果。同时,Ginny还以两人为一组,以热按摩的方式互相协助对方锻炼脊椎。Ginny说,在表演的时候,强壮的横隔膜和脊椎是非常必要的:前者让你中气十足,后者让你步伐稳健。
整个工作坊的活动至此告一段落。此次活动中,Ginny完全舍弃角色的内心建构,代之以种种外在的刺激、环境变化,让角色依此寻找他所必须采取的「对应策略」(tactics)。对于语言的态度,更是弃正典文学意涵不顾,而专就其结构开膛剖腹。对她而言,演员要做的是将剧本「表现」出来(expression),而不是「吊书袋」(academy);这种以技术面为出发点的考量,倒是一洗过去许多人对于「英国式莎剧」局限在文学意涵的刻板印象。
注:
本次台北举办的工作坊,分别在台大戏剧系(五月三十、三十一日及六月一日,共计六小时课程)与果陀剧场(五月三十一日及六月一至三日,基础、进阶各四小时课程)两处举行。假果陀剧场举办的两班工作坊,因为仅有少数同学连续上八小时,故在课程的安排上,进阶班必须重复基础班所曾做过的初步练习。为求叙述次序连贯,本文所说的工作坊课程进度、台词选段,主要是依据于台大戏剧系举办的工作坊。除了课程次序安排的不同之外,两处的课程内容只有少许的差异。
特约采访|罗仕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