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odiac旺盛的实验企图,尤其明显地表现在它对剧场与媒体再现功能的辩证上:它既深刻地思考又热切地迷恋两种媒介的再现企图,它既可以让剧场与媒体互相辩证又可以让它们狼狈为奸。
第七届皇冠艺术节
莎士比亚的妹妹们的剧团Zodiac
台北皇冠小剧场
5月11〜13日
现场表演的特质,总让剧场人沾沾自喜、自外于「大众媒体」快速复制大量生产的便宜行事。然而造就剧场现场性的元素,诸如演员的即席演出、空间的即刻转换等,恰恰使得剧场涉及的再现真实的问题、以及所引发的认知真实的辩论,并不下于大众媒体。事实上,自二十世纪初电影盛行之际,新兴表演媒体对真实的捕捉,以及对认知真实的戏弄,都让剧场复制或反映真实的传统企图,遇到史无前例的强劲对手而自叹弗如。是以,初时的剧场多媒体运用,有的借光生光,以多媒体弥补或加强剧场复制真实的企图。稍晚则著眼顚覆解构,透过多媒体和剧场的拼贴并陈,赋予剧场强烈的后设特质,挑战剧场的传统标的。
国内的多媒体剧场不甚发达。除了技术取得及高成本的难度以外,可能也出于国内剧场美学的思考,特别是有关剧场再现的辩证,并不很成熟稳固。就实际作品而言,有关剧场本身在于复制反映真实,抑或再现建构真实的思辩,比较常见两极化的观点,抑或焦虑地将此问题简化为是非的拉锯战、抑或根本对此议题浑然不觉。直接触及剧场和媒体不同的再现机制的作品,自然就更稀少了。当然,将科技产品作为虚荣的装饰品,以多媒体装置为剧场噱头的,在我们的文化中并不足为怪。
「莎妹」剧团演出的Zodiac是国内少见的多媒体剧场中十分难得的成功运作;它细腻地思辩了剧场与媒体如何作用于我们的视听感官、以及如何再现并建构「真实」经验。Zodiac旺盛的实验企图,尤其明显地表现在它对剧场与媒体再现功能的辩证上:它既深刻地思考又热切地迷恋两种媒介的再现企图,它既可以让剧场与媒体互相辩证又可以让它们狼狈为奸。Zodiac因此不再拘泥于剧场与媒体复制真实的较劲,而是熟练地操弄两者、让它们互相解构又彼此建构。
对剧场与媒体的熟练操弄
Zodiac演出入口的摄影机和观众席前一排电视矮墙,犹如陈列过于简化的媒体符号、提供看与被看的陈腔滥调。接下来的演出,则细细把玩了这些不起眼的机械陈设,让已流于口号的观点获致新意。例如,开始时在舞台墙面前补钉绉褶的布幕上投射出来绑匪凌虐人质的影片惊悚特写,其不平整的布幕、刻意回避暴力的镜头运作、以及稍后从布幕后走出的演员,虽让观众自觉于影片的虚构性质,然而演员精密的表情声音、以及运镜方式所建立的惊悚氛围,却也让观众在自觉中仍乐于跳入媒体操弄真实认知的陷阱里。这样的场面,也仅只是开场而已。
其他精采的部分,还包括一个警匪追逐的场面,透过音控复制各种通讯设备特有的声音,藉声音制造追逐的临场空间感,然而空无的舞台以及警方得手后要求取得匪徒冰箱内养乐多的无厘头欲望,却又拆解媒体拟真的效果。笔者以为最有趣的部分,实在是以多媒体播放天文符号、让演员全面隐身、只以声音与叙事编派外太空经验的荒唐又有趣的片段;这里编导引用相对论中有关时间的线性感其实是不同空间向度的重叠印象的观点,借以辩证媒体穿越时间限制、重现过去现场、并以此主导人们对过去事件认知的过程,也许根本不存在真伪认知的问题,而只不过展现了宇宙空间与时间交错互叠的吊诡性。就连在观众面前的一排电视萤幕,也重复论述这种以空间替代时间的虚实辩证:只需巧妙地错开每个萤幕上画面播放的时间,便能够在萤幕之间建立一种连续空间的「错误」认知。
一场成功的剧场实验
上述几个场面,也许让观众以为作品辩证的焦点在于媒体本身,其实不然,因为此辩证恰好是透过剧场元素进行的。例如,当音控媒体以声音拟真警匪追逐的空间、乃至外太空迷途的宇宙空间之际,空无的舞台诱惑观者以想像力自由变化此舞台空间的意义;只是这样昭然若揭的目的,反而让观者加倍自觉媒体如何操控我们对舞台空间的想像与认知,以及如何借此建构真实。再者,无论是在外太空遨游或者警匪追逐的场景中,演员口语表演的纯熟,以及对白本身叙述的内容,才是引导观者想像的重要媒介。Zodiac结尾一段母子对白,也像是宣称其最终目的在于重新把玩剧场。在这段尾声中,饰演儿子的演员从剧场入口开门进入剧场,饰演母亲的演员只以声音相对,三次重复的互相询问,传递了母子间既疏离又亲密的关系,而最后母亲的静默,则不安地暗示可能的悲剧;最后,饰演儿子的演员离开剧场入口,丢下已重复过的台词,再次加深戏剧手法原已成功建立的悲剧气氛。然而舞台影幕上随即出现两位演员走出剧场对观众鞠躬谢幕的画面,似以影像媒体拆穿剧场的骗局。尾随谢幕的,竟然还有一段影片播放演员双双跨车出走的镜头,这个多余的谢幕演出,似又以剧场表演的语汇,指称媒体本身也是一个表演的骗局。
Zodiac以媒体讥讽剧场复制真实的局促、复以剧场辩称媒体对繁复细节的耽溺。它的媒体运用也许看来简单甚至有些寒酸,而难以满足观众的媒体恋物癖,抑或对写实的耽溺期待,然而它的巧思狡辩,恰恰对那样的恋物癖与耽溺,进行了一场细腻有趣的心理分析。这样一场成功的剧场实验,绝对値得下一步的投资与期待。
文字|周慧玲 中央大学英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