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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著两个横跨百年的时空情境的并置对比,编导赖声川对于中国近代发展与台湾当前现状,清楚地提出其个人审视的观点。(白水 摄)
戏剧 演出评论/戏剧

笑声之后,何以为继?

评表演工作坊《千禧夜,我们说相声》

就历史事件的呈现与诠释而论,基本的因果逻辑是必要的;就戏剧的谐拟与批判而言,良好的品味与清楚的自觉也是绝对必要的。当这些嘲讽与谐拟脱离了时空条件的补充说明,就会缺少理智思辩的意味,只是勉强地从观众群里压榨出冷酷的、或甚至愚眛不明的笑声。

就历史事件的呈现与诠释而论,基本的因果逻辑是必要的;就戏剧的谐拟与批判而言,良好的品味与清楚的自觉也是绝对必要的。当这些嘲讽与谐拟脱离了时空条件的补充说明,就会缺少理智思辩的意味,只是勉强地从观众群里压榨出冷酷的、或甚至愚眛不明的笑声。

表演工作坊《千禧夜,我们说相声》

国家戏剧院

2000年12月29日〜2001年1月12日

从上一个世纪末的总统大选开始,经过了千禧年的政党轮替,直到这个世纪初仍延烧不息的核四/宪政争议,台湾在跨世纪的过程中,因为政治版图的巨变、两岸情势的混沌和经济的低迷不振,几乎陷入某种集体失智、尖锐对立和歇斯底里的疯狂状态,无论是在公众人物的言谈行止、传播媒体的报导与评论,或者俗民大众的街谈巷议,耸动的、野蛮的、恶意的、缺乏品味的言词,成为一种新的流行,新的语言风格。

在这样的情况下,表演工作坊推出跨年(跨世纪)大戏《千禧夜,我们说相声》,我们应该有理由期待精确的针砭嘲讽、高尚的幽默感、充满智慧的笑声,压过社会四处充斥的低俗品味、残酷不仁、不明是非,让剧场成为某种精神上的避难所。

可惜的是,我们终究还是发现:作为一个冷静的批判者的不易,和大众传播媒体无远弗届的影响。

时空横跨百年,以戏借古讽今

清光绪二十六年(西元一九〇〇年)岁末,北平的一座戏园子里,两位相声师傅正从中国文化中的「笑」,说到满清王朝的腐败,一位行头齐备的贝勒爷却闯了进来,并且和其中一位相声师傅皮不笑说起对口相声。虽说是对口相声,却是各说各话:贝勒爷说著八国联军进京那天,上朝参见老佛爷(慈禧太后)、抢救(抢夺?)故宫文物的事情,皮不笑却说著出城与老相好小艳红见面、抢救将被拆除的戏台的情景。两人说著说著,却在城外的桥上相遇,仓皇逃亡的贝勒爷已不复早先的跋扈,早有反叛念头的皮不笑趁机宣扬起民国革命的想法,落魄的王公贵族逐渐被淹没在「奴才」放肆的笑声中……。

一百年后(西元二〇〇〇年)的岁末,在台北的剧场里,自北京空运来的一座百年戏台,似曾相识的两个演员,模拟相声的形式说著台北社会的诸多怪异现象──诽闻疑案、饭岛爱热潮、僵持著的两岸局势,和诡异的人际关系;同样让人眼熟的另一位演员,此时化身为财大气粗的幕后金主闯进剧场,将相声表演转变成他竞选立委的政见发表会,大谈他自创的「鸡毛党」的远景,之后又扬长而去,留下两个错愕的相声演员,勉强地谈著所谓的「结尾学」,似乎想要为过去的一个世纪、一个千年作下总结,或者为未来新世代寻思某种出路……。

在《千禧夜,我们说相声》里,戏剧文本的核心,自然是两个横跨百年的时空情境的并置对比,编导赖声川借此对于中国近代发展与台湾当前现状,相当清楚地提出了他个人审视的观点,并且以原本就具有社会批判意义的传统形式(相声)借古(传统表演形式/历史事件)讽今(本地政经情势);但无论从意识形态或戏剧结构的角度来看,《千》剧这个核心的有效性(validity),其实是有値得商榷之处。

缺乏深度与趣味的嘲讽谐拟

首先,将西元一九〇〇年与二〇〇〇年并列,以世纪转换的关头和两岸的政治中心,建构起《千》剧的戏剧时空,从数字的表面意义与时空切面的平整来看,自然是可以理解的。但除了这些表面的指涉(reference)之外,清光绪二十六年的八国联军与民国八十九年的台湾政治如何关联,从满清政府的腐败与国民革命的逼近,又如何转换到当代朝野的相持、以至于副总统的角色定位,从中国人的「笑的文化」,如何导出研究「结尾」的学问,如果不是创作者对于历史特定的诠释观点──也就是特定的意识形态,笔者实在是无法理解。

为了将两个不同时空环境(一九〇〇与二〇〇〇,中国大陆与台湾)加以连接,创作者在剧中插入了许多让观众可以联想的线索,如皮不笑一角提到的国民革命,如清廷采购洋舰与江南赈灾的弊端,如那座百年不变的戏台,如两岸复谈的组合;因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无论是开场对中国人「笑」的文化的论理,或者最终带有预言性质的结尾学(暗示两岸冲突的结束与最终的「统合」),创作者的意图不仅是分别描绘出两个世纪末的图像,更是要以一个特定的论述观点将两者整合为一,归纳出一个两方(两岸)都可以接受的批判观点,或者对未来的想像。换言之,即使清光绪二十六年的八国联军和腐败的贝勒爷,与现今台湾的朝野僵局、社会乱象,产生自完全不同的历史时空,但在创作者的理解中,借由所谓「中国人」或「中国文化」的概念,或者如梦境、(因雷击所致的)失忆之类的设计,就可以将两者之间的差异抹除,政治的荒谬、人性的贪婪、社会精神的错乱,就可以不需要特定的历史条件加以辩证,观众也就可以在表演/哲思的妆点下,接受编导者特定的意识形态。此外,也因为缺乏了历史论述的深度,使得剧中对于现象与人物的嘲讽谐拟,都显得缺乏深度与趣味。

姑且不论政治立场或意识形态的差异,笔者以上的论述,并不在指责创作者以其特定的意识形态宰制观众,但是:就历史事件的呈现与诠释而论,基本的因果逻辑还是必要的,不同时空、事件、人物之间的关联性,还是有加以澄清之必要;就戏剧的谐拟与批判而言,良好的品味与清楚的自觉也是绝对必要的。我们当然可以对贝勒爷、民意代表、副总统、AV女优,和他们所代表的概念加以嘲讽、谐拟,但如果这些嘲讽与谐拟,脱离了时空条件的补充说明,就会像本地电视节目中许多无聊的政治人物模仿秀一般,缺少理智思辩的意味,而只是勉强地从观众群里压榨出冷酷的、或甚至愚昧不明的笑声。

倪敏然表演风格的影响

就技术层面而言,前述的问题也影响到整体的结构与节奏:几个段子之间的关系相当薄弱,一些串连或转换戏剧情境的设计,如开场的雷击、在相声演出中上场拆解戏台的工作人员或终场前的轮回(从二〇〇〇年的台北回到一九〇〇年的北京戏园),显得有些刻意做作,以致整体的结构相当松散;而整个演出的节奏和氛围的建立,也不复编导赖声川一向令人叹服的流畅与细腻。而有关于节奏与氛围方面的问题,其实与此次在表演方面的一个新的尝试有极大的关系,也就是知名电视演员倪敏然的加入。

从《千》剧中的三个主要演员和他们所各自塑造的角色中,我们可以相当明显地看出对于表演的不同观点:金士杰始终坚持的冷静内敛,赵自强审度形势/对手而收放,从倪敏然的身上,则可以辨识出他深受日式综艺/闹剧、模仿秀、秀场表演的影响。在对口相声的表演中,表演风格的统一其实并非有效的标准,反而是表演者个人风格的独特相异,可以让表演更具可看性;但《千》剧终究不是一般的相声表演,每一个段子之间、角色的关系应该是有其结构与叙事逻辑的,导演还是必须对演员在台上的可见度与气势(presence)、演出整体的节奏感、和情绪氛围作整体考量,介入演员对于情绪表现与肢体动作的掌握,才不致造成强弱、冷热、快慢混乱的情形。一个相当明显的例子就是,倪敏然在上下半场的不同表现。

在上半场里,倪敏然的贝勒爷一角,受到服装/小道具、他与奴才玩意儿的动作关系的节制,无论是在情绪或者肢体的表现上,都还能与对戏的另外两位主要角色,形成一个大致等边的三角关系,三个人之间对于节奏与环境氛围也较有默契;但到了下半场,一则因为观众对于他所扮演的角色(立委候选人)与情境(选举文化)的熟悉程度和热烈反应,一则因为他几乎完全不受任何约束,倪敏然的曾立伟一角和他手中的鸡毛撢子从进场开始,就几乎完全占据了整个舞台,夸张的肢体、几乎没有抑扬或段落的声调与节奏,不但让与他对戏的另外两人黯然失色,连搭腔都搭得有些勉强,更让他离开之后的最后一个段子〈结尾学〉成为强弩之末,无以为继,整个演出在一阵让人头痛的喧闹之后,却有些莫名其妙地草草结束。

相声系列的整体水准日趋低落

虽然笔者极不愿意将《千禧夜,我们说相声》,与相声系列的其他作品相比较,但还是忍不住要为整体水准的日趋低落而感到遗憾:《那一夜,我们说相声》从相声说起,对中国近代发展与文化面貌所作的检视,虽说简略,但不仅具有国族历史的纵深,并且充满个人历史的感性;《这一夜,谁来说相声?》对于两岸关系亦庄亦谐的描述,比起那些故国怀思的滥情、或风声鹤唳的恫吓,不知高明多少;到了《又一夜,他们说相声》,虽然以剧场介入批判社会文化的意图与凿痕还在,但我们就已经可以从那些对传统文化似是而非的胡乱批评,看到本地粗鄙恶质的大众传播文化对剧场的不良影响;而到了《千禧夜,我们说相声》,我们不禁怀疑:剧场和坊间的八卦报导之间究竟还有没有任何区别?当观众被电视CF中,倪敏然模拟经济部长林信义的宣传所吸引而走进剧场,并且被「吕副总统vs.新新闻」、「李远哲vs.饭岛爱」、「核四vs.废核四」牵动著笑神经,我们也不能不问:为何走进剧场去重温每天由SNG传送的即时报导?剧场工作者是不是该比那些抢短线的媒体工作者,多一分清醒,多一分沈淀,多一分省思,多一分怜悯?

在笔者将要结束这篇文章的同时,《千禧夜,我们说相声》的加演与卖座热潮,还在继续延烧──就像民进党与在野联盟的对抗、王筱蝉对章孝严的缠斗不休、或全民弃养宠物鼠的风潮一样。

或许我们只能说:这是一个痛苦但必要的过程,并且期待笑声之后的空洞感可以让我们清醒一些。

 

文字|陈正熙  国立台湾戏专剧场艺术科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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