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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里拜尔是现今华人女高音最受瞩目的花腔女高音,在欧洲发展的她,是欧洲各大歌剧院争先邀请的对象。图为她演出《来自拉默美的露琪亚》的剧照(亚艺艺术经纪公司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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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飞翔

迪里拜尔七夕演唱会

或许这正是量测花腔歌手的一个标尺。在没有花腔乐句的地方,迪里拜尔呈现的是一个近于完美的抒情女高音品质,与花腔能力无渉。纯净、均匀、绵长、温煦,一任天然、似不著力,而潜能勃勃,仿佛随时可以延伸扩张,毫不造作,简静中蕴含著若有若无的暗示。非关经营,而以直觉的音乐感神遇。

或许这正是量测花腔歌手的一个标尺。在没有花腔乐句的地方,迪里拜尔呈现的是一个近于完美的抒情女高音品质,与花腔能力无渉。纯净、均匀、绵长、温煦,一任天然、似不著力,而潜能勃勃,仿佛随时可以延伸扩张,毫不造作,简静中蕴含著若有若无的暗示。非关经营,而以直觉的音乐感神遇。

迪里拜尔来过台湾几次。去年笔者在国家音乐厅听她演出前排练,当时她深为失眠所苦,几个月未得好眠,时差更是火上加油。头疼,疲惫不堪,因为晕车从旅馆步行到音乐厅。然而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排练的一个半小时中,她没有喝一口水,进过后台,坐下一秒钟,减省一个音。唱完整场曲目,完美得就可以出一张唱片。仿佛在歌里,她就存在于另一度空间,忘却肉身与尘世的一切磨难。

笔者以传布福音的虔诚通知一位天使的降临。显然这用不著什么先知的智慧。每个入门者都能感应神迹。只他们不知,懵懵懂懂进入的是天国之门。平易近人的引路者是真正的天使。

以节庆之名

或为洗刷古典音乐傲慢严肃的恶名,趁著七夕情人节,国家音乐厅以谄媚的促销姿态拉拢音乐过路人,抽奖抛糖,国家音乐厅交响乐团的博士秘书亲自串演三八的女主持人,音乐会果然几近全满。「迪里拜尔歌咏情爱」是为入门者准备的甜软适口的点心。既为从俗,节目安排了小品民歌,熟悉旋律,一半的歌词中文化演唱。多少辜负了迪里拜尔可以用十种语言演唱满场大曲的能力。

媚俗或从众,迪里拜尔好像不在乎。在哪里,为什么,唱什么,为谁唱,都不要紧。只要是她的声音。或许,从小不管村子里什么婚丧节庆,最后总要把她拉出来「迪里拜尔唱歌吧……」。最后大家忘了为了什么的节庆。只记得「那年七夕我听了迪里拜尔……」

就如所有伟大音乐的目的,就是引向音乐自身。就如节庆,其实是为了引向艺术。

在人声的边缘上

花腔女高音,一种特异功能的非人族:冷不防一个九度音程的大跳;一连点过十二小节三十二分三连音甚至一串串六十四分音及其间种种陷阱;尖准的、以本能控制的喉头,让长笛手的十个指尖疲于奔命,比芭蕾伶娜最灵巧的足尖快上四倍。花腔技巧曾是各音域歌手都必须具备的能力,唯独花腔女高音那些叫人目眩眼花的音阶是天梯,悬挂在旁人不能企及的高度。她们在人声的边缘上,腾挪纵跃,作出种种特技。

这是人类对自身潜能开发的非凡成就,是声乐艺术的一种极致。如此引人,以至于歌手及听众都陷入对这奇技淫巧的耽溺,到了作曲家不能忍受的地步,遂施以镇压。越来越沈重的戏剧性排挤了美声,将它贬抑为没有头脑、破坏风格、肤浅庸俗的代表。直到卡拉丝以无比的戏剧天才让角色一一复活,造成了二十世纪中叶以来美声歌剧的复兴。

就花腔唱法而言,卡拉丝是一种典型,未必是典范。她饱灌著意志、充满张力的声音,想来和一世纪前的美声歌手大不相同。某些方面,甚至与花腔技巧追求的轻灵流畅背道而驰。卡拉丝之后,每一歌手都谨记在形式中注入内容。她们蜻蜓般的薄翼如今还需承载庞大的意义。

艺术中的唯一真理就是没有唯一的真理。在新世纪的开头,我们可以接纳不同的美了吗?谁说厚重的口味,浓烈的感情一定是更高级的美?单是技巧的完美,就该赞叹敬服,不必羞赧于承认美声的魅惑,自由飞翔的喜乐,与声音嬉逐的快感。重要的是品味。美感是高灵敏度的天平,哪一种浮夸造作都不可耐,滥情与炫技同罪。

迪里拜尔的轻松自然,优雅从容,是太难得的品德。花腔女高音本来难得。一代之中,就屈指可数的几位人上人。谁敢再奢求什么,「做到」,就是功德圆满。在敬畏中我们忽视了或默认了她们的「特点」:尖亮或扁薄;高低音域分歧的音色;接近于嘶喊的最高音(虽然可能因此更为刺激);平淡乏味的中音域……,而在迪里拜尔身上,这些竟然都无可挑剔。她从不令人担忧。在高空钢索上如履平地,若无其事地完成极困难的动作。

没有花腔的地方

我们还得感谢节目单里的许多「小」歌。或许这正是量测花腔歌手的一个标尺。在没有花腔乐句的地方,迪里拜尔呈现的是一个近于完美的抒情女高音品质,与花腔能力无涉。纯净、均匀、绵长、温煦,一任天然、似不著力,而潜能勃勃,仿佛随时可以延伸扩张,毫不造作,简静中蕴含著若有若无的喑示。非关经营,而以直觉的音乐感神遇。在民歌中(如果用维吾尔语唱来会更有味道吧),她有时选择颇低的音域。是一种松柔、温暖的音色,一反中国民歌手惯用的尖亮。难以想像这声音属于一个卓越的花腔女高音,更难想像在高出十几度音的位置,基本上仍保持了这种音色的感觉。

《夏日最后的玫瑰》,迪里拜尔用一种平缓的口吻,似乎她的任务,只在赋予旋律一种美丽的音色,无意提供诠释。一点淡淡的忧伤,都好像只是我们的错觉。源自爱尔兰民歌的古老旋律一再反复,任何一个自许为诠释者的歌手,都该在各段间做出一点变化吧。「是不是有点单调?」然而这么美,我们贪婪地听之不厌。直到最后一句,终于浮高了──脱离了旋律基线,脱离了其他乐器,走进了一条未曾涉足,而早已存在的岔道。在人迹罕至的高处良久停伫,不是激情的高潮,是令人心疼的柔弱,在不知哪来的风里微微颤动──众芳芜秽,一枝犹存的孤独。

如果前边有较多的变化,这一句或不如此独立苍茫。诗里正说道「谁还愿孤独地生存在世上……」恐怕还是我们自作聪明的过度诠释。这旋律曾被用在不同的作品中,如果唱的是不同的歌词,如果迪里拜尔还是相同的唱法,会不会仍是相同的感动?

天鹅

「唱这首歌要静……心头突突地跳,静不下来……真后悔,早知道唱十首大咏叹调还容易……。」迪里拜尔在台上叹气。听众笑了。掌声把场子又搅乱了。或许是前面乐团的罗安格林第三幕前奏曲太厚重激烈。这还可能是指挥王进有心的安排:乘著天鹅出现的罗安格林,正好接上这一首歌。然而音乐自有其逻辑。圣桑的《天鹅》,纯白、孤傲,无声回游于冰冷的水域;很高很远,仿佛望远镜里窥见远处星球发生的情事。

迪里拜尔用双手掩一下脸。安静下来了。天鹅的滑行水波不兴,只漾开一圈圈涟漪。平常她讲话又急又快。哑著嗓子,使足了劲。在舞台上,说静就静下来。优雅、纤细,像天鹅的颈项,淡淡的月光。一根雪白的羽毛飘落。

她以歌声创造安静。在安静中叫人倾听。布拉姆斯的《催眠曲》,在两千三百人的大厅,在一个入睡的婴儿耳边哼唱。《乡村骑士》间奏曲配词的祷歌,人声完全平行于弦乐。独对整个乐团,她怎能如此轻柔地融合其中又独立其外?

飞行练习

上半场结束前的《夜莺》是花腔的示范。听众要等到最后的《清教徒》,连上加唱的《小星星变奏曲》、《汀诺拉》和《蝙蝠》才能真正体会这难得的奢侈盛宴。完美的花腔是令人热泪盈眶的狂喜经验,即使不知道内容。这,会不会更近于音乐的本质?

而何曾有这样声音!青春甘美,纯净无尘。旁人奋力攀爬的高度,她原来就已经在那儿。旁人夸耀华丽俗艳,于她不过本色天然。那是飞行。伸展双翼滑翔,回旋上升。俯冲,凝定,拍击,加速,闪避,蛇行。迪里拜尔灵巧操控气流风向。我们被挟持,在高速中失重,逆迎云边的眩光。

最后的高音,进入了人声能及的最高音域,温柔而巨大的能量从小小的身躯释放。一路小心护持著的管弦乐团狂喜地全面展开,如除夕夜敲钟那一刻所有的烟火拥向天空。此时再没有什么能够遮盖她的声音。那是拖著美丽光焰的彗星,射向穹苍,进入循环运行的轨道。

她的头腔饱含著气。人中绷紧,下唇勾著美妙的弧线,嘴形如向著太阳开放的花朵。下颚震颤。就像密宗修练者,专心致志,将意念集中于顶门,终于达到了。灵魂从开裂的天灵盖射出,脱离重力,光辉凝练,那是人世与天国间的勾连。

天使也必须重新学习飞翔。每一次都必须在最乾净的状态,经过虔敬的全心祈祷奇迹显现。然后纵身一跃,投向毫无凭依的虚空。奇迹是她脚下出现一道鹊桥,跨越银河。

我们是奇迹的见证者。开启身体,即开启天国。

天使训练营

然而破坏神话的正是迪里拜尔自己。她郑重地说:「我承认是有点嗓子。但我的成就,是多少人的智慧在我身上实现。」其实不该惊讶这种说法。从她的同门梁宁那里就听说了对老师沈湘与李晋玮的崇拜信任和倚赖。是的,即便天使,也要经历八十一难的人间磨练,才能修成正果。而「多少人」,包括了启蒙者、赏识者(我没问是谁千里迢迢把她从新疆送到北京,就如抱著和阗的一块璞,坚信其中宝玉价値连城。而她的个头连中央音乐学院的入学基本要求都达不到。),给予她各种音乐能力训练和文化培养的老师们。间接的还有老师的老师,人类对声乐研究累积的智慧。

旁听迪里拜尔指导学生,不能不佩服她对曲目的娴熟、音感之敏锐。而最让人诧异的(其实也最不该诧异的)是她对身体与发声方法的完全自觉。整个身躯成为乐器(否则以她的羽量级吨位,根本不能立足于歌剧舞台。)。常说天赋太好的歌手不是好老师,因为不能了解学生的困难。而我真希望许多要求或被要求张大嘴、向前唱,切齿咬字的老师和学生们,都能听到迪里拜尔反复说明的简单奥秘:声与气的连结,向内、向后发现腔体的秘密通道,以源自后背后脑的气柱把声音射向最后一排听众。

她的声音之美建立在一个严格的美学标准之上。我们不能不佩服她的老师们的智慧。他们没有让迪里拜尔「随性」发展成为一个甜美鲜亮的民歌手,或利用她天赋的好嗓凭本能轻易唱出难曲。而是为她设定了一个看似舍近求远的目标,一步步引导她达到。这正是义大利古典美声的标准。迪里拜尔是彻头彻尾北京中央音乐学院的产物,一路培养到成为该院的第一位音乐硕士,此后直接成为职业演唱家。沈湘与李晋玮打磨了这块宝玉。一九八四年八月,梁宁和她在芬兰分别赢得Mirjam Helin比赛女声组第一、二名(同校傅海静获男声组第三名)。前一个月,周小燕领队,上海音乐学院的张建一(男高音)和詹曼华(女中音)在维也纳贝薇黛歌剧比赛中并列第一。文革后短短几年间,当全世界还在为中国嗟叹的时候,这一批青年歌手嘹亮地宣告占领了世界声乐的前沿。凭借的不是异国风情,而是同一语言,同一标准。「多少人的智慧」,这不仅是了不得的智慧,更是一种信念。在一个封闭的贫瘠环境中,设定最高贵的标准,而且知道如何实现。难道那个社会没有杂音吗?一定有,恐怕比任何别的社会都多。然而就有一批人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在山里练剑。一出江湖,所向无敌。

不忮不求

得奖后十七年,迪里拜尔如今是芬兰、瑞典的国宝;一九九八、一九九九接连两年获得瑞典Birgit Nilson最佳歌剧演员奖,灌录了四五张唱片,华人声乐家中,是顶尖的了。然而以她的艺术而言,似乎该有更高的国际声誉,与大师级指挥、一流乐团、操纵市场的唱片公司的合作。这一方面,迪里拜尔似乎不忮不求,并不刻意经营。艺术家的价値,本来也不仅以市场衡量。只是美声歌剧难度太高,只有在世界大舞台上有演出的机会。迪里拜尔的才能,还不能说已经得到充分的发挥。在台湾几次演出之后,终于有了中正文化中心邀请主办,国家音乐厅交响乐团伴奏的相称规格。虽然此间的歌剧文化尚未成形,听众的热情,或许可以让台北成为她乐于以音乐会形式演出的场所。这是我们的福分。至少,我们该晓得记得,有一位华人花腔女高音的艺术品质,或有胜于辜鲁芭若娃(Edita Gruberova)、曹秀美(Su Mi Chou)之处。迪里拜尔正当盛年,仍可以期待她再上层楼。我们,—个尙称富裕、雅好艺术的华人社会,有幸成为她的垫脚石吗?

 

文字|金庆云 声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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