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的传统艺术似乎也可以放在人类共同文明续存问题的角度上重新思考。保存某些项目不能纯以剧种强弱资源思考,对一些日渐稀微的艺术生态,是不是 可以照顾其原生生态,鼓励社区、部落、民间子弟继续学习?是不是可能缓和推动保存正当性的焦虑,并且另觅生机,保其不绝如缕,空谷传音?
近年来,传统表演艺术大兴,大陆戏曲不论新旧、创新或复古,都能在媒体与票房收入上取得一定关注;台湾本地戏曲团体创新作品的良劣成败,受到高度瞩目与评论,其中尤以歌仔戏一枝独秀。
然而,相对之下,一些不具创作力的剧种与表演活动,或因团体活力势微,长年积弱不振,或为创新不易,艺术风格美学特质使然,渐渐地,因为「话题」与题材失去新鲜感而淡出舞台。我们不复记忆他们的舞台丰采,也难堪地不知如何面对艺人终老归林的惨淡事实。在全球化、拚经济、表演艺术走上国际的意识高唱下,重新呼吁政府重视濒于绝种的表演艺术是个令人棘手、难以正当化的忧虑。
除了歌仔戏,更多本地表演艺术资源渐次枯竭是不争的事实。过去二十年,政府与文化界人士大力呼吁抢救本土文化资源,然而在我们手中真正活下来的恐怕只有歌仔戏。京剧、豫剧因为政府的保护,灭绝危机不在旦夕,但是,南管、北管、皮影戏、傀儡戏、阵头小戏,乃至不同语言族群音乐类的器乐、歌谣,甚至团数仍众多的布袋戏,都没有享有昔日等同的锋芒。皮影戏、傀儡戏不断因著彼岸资源饶胜台湾而取得不了承传的正当性理由。阵头小戏因为艺术本身粗率简单,或者无人闻问,或者过度夸大其独特性,也一直有所争论。南管、北管情况复杂,进入学院一脉以技巧艺术面为重,对于广大的民间馆头、轩社存活情形政府则一筹莫展。这些年来,我们不敢再强调保存这些艺术的工作,因为老叶残枝,说起来也无法挽救多少。文化保存工作的起步仍晚了一代,而回溯从头,又颓然无功。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去年开始颁定「人类口述与非物质遗产」指定项目,所谓「非物质遗产」其实与源自日韩两国的「无形文化财」概念一致。联合国估计,若干年内,人类语言有百分之七十将永远消失,这些语言可想见只是极少数民族口传文化的一部分,然而,呑灭掉这些语言,也等于是呑灭掉人类曾创造的文明。这些被呑灭掉的文明并不代表文明本身的优劣,反而是在西方科技、政治与经济介入之下,因文明的强权而逐渐萎缩,才终究被淘汰。
台湾的传统艺术似乎也可以放在人类共同文明续存问题的角度上重新思考。保存某些项目不能纯以剧种强弱资源思考,保存方式也不是比照对岸完全归并纳入教育体系,将其美学刻意拉拔、改造,泯灭其原生生态而沾沾自得。对一些日渐稀微的艺术生态,是不是可以有不同于「展演式」、「舞台化」的传统思维?照顾其原生生态,鼓励社区、部落、民间子弟继续学习,像日韩保存四时节日传统祭典的形式一样,以当地特色为指标,而不做国家化、民族化思考,是不是可能缓和推动保存正当性的焦虑,并且另觅生机,保其不绝如缕,空谷传音?
当前,政府仍或多或少勉力地为其他弱势剧种掖助资源,也以保存为目标进行许多项目的记录工作。但是,主流与非主流态势如此清楚,资源分配与配置方式没有清晰的讨论,放在广大光谱之下,有些项目独占鳌头,有些项目暧暧无光。
政府在阐扬文化再造政绩的同时,有意无意选择了多数族群偏爱,易于彰显绩效,也更容易著手的项目进行再造,对那些棘手的、小众的,任其随著文明潮流涌进涌退。社会大众不会加以置喙,因为漠视它们,亲睹它们的消失不代表政府保护传统艺术的全面溃败,只是未竟全功,一点点哀叹与遗憾并不足惜。
然而这终究不是我们乐于见到的。少数者的权利必须被照顾,即使只剩一点点声音,我们仍要倾听,尽可能让其传唱不绝。
文字|纪慧玲 资深新闻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