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剧中的金登科是十足的腐儒,胆小如鼠、欠缺常识,遇事又懦弱无能、毫无主见,直到被命运牵著鼻子走,才被逼出灵感、逼出机智。对于这样一个人物,朱陆豪将表演定位在「穷生」,其中落拓窘迫心境的拿捏还算得宜,然而从原本欠缺斗志的狼狈窝囊样,却一路遭逢「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奇巧机缘,其间的反差就是演技的一大考验了。
朱陆豪京剧团
《求你骗骗我》
10月17日
国家戏剧院
对于一个新成立的剧团而言,选择《求骗记》这样一个剧本,是极具策略性与企图心的。虽然,「朱陆豪京剧团」从其前身「新生代剧坊」到现在已十个年头了,但打著团长名号闯荡江湖毕竟是头一遭;而《求骗记》在台湾虽也不是新编首演(民国八十二年左右湖北京汉剧团曾来台演出《求骗记》,其后兰阳剧团也曾将之改编为歌仔戏《吉人天相》),但以《求你骗骗我》这样现代化的剧名重新包装,可以想见制作群拉拢观众、建立品牌的苦心孤诣。
以布景为喜剧定位
穷书生金登科,四体不勤、五榖不分,在无意中帮邻居找到牛之后,被乡亲捧为「神算金」;知府找他求雨,他又误打误撞的「借」到大雨,于是「神算金」的名号更加响亮。沙知府认为神算金「奇货可居」,用一根红绳将之系于裤腰带 上,如同随身宠物一般,即使同僚相求也不肯租借。被一根红绳系住的神算金,就像被「命运」牵引一样,不由自主地「骗」进了宫廷;他曾留书出走,说明自己是江湖骗子,结果仍然被命运之绳给拉了回来,人们不相信他的真心话,却都求他「欺骗」,看来果真是「假话人人爱听」!神算金在面临破温凉玉杯一案的关键时刻,被小太监点醒为官处世之道(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替自己留后路之类),于是运用智巧、隐瞒真凶、全身而退、皆大欢喜。
《求骗记》就是这样一个透视人性、勘破人生的好剧本,谐趣中透著几许无奈!然而,这样一个剧本并非没有再创造的空间,因此,从《求骗记》到《求你骗骗我》,到底会变出什么花样?颇令人期待。
幕启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耳目一新的舞台布景,如剪纸般的雕花形式,色彩鲜艳,透出童稚的情趣,乍看之下颇类似儿童剧的舞台。近年来由於戏曲演出频繁,布景的变化也成为关注的焦点。虽说戏曲的虚拟特质原不需有布景,然而新编戏总希望能在舞台美术上多一些辅助性的设计,以满足现代观众感官上的需求,更何况舞台装置技术日新月异,若不运用似乎暴殄天物。然而每次的舞台设计,总有不同的批评声浪,不是违反了戏曲虚拟艺术的本质,就是未能发挥实质的功效。《求你骗骗我》的舞台设计,倒是别出心裁、颇具巧思,看得出其为这出戏的喜剧定位做了极大的努力;不过这样的布景,仍然产生了与写实的桌椅造型和演员装扮不协调的现象,更何况这也不是一出纯粹的喜剧,如何使观众在绚丽的布景中捕捉那份辛辣的讽谕,应该也是舞台美术的终极目的。
脚色欠火候,主题尚可发挥
朱陆豪想要藉这出戏转型的企图心极为强烈,从「武生」到这个介于「老生」和「丑」之间的脚色(类似徐九经,却又多一份酸腐气),其间的落差颇大,既要摆脱举手投足之间的阳刚气,又要练就一番悦耳婉转的唱腔,的确需要花费很大的功夫。朱陆豪在《大将春秋》一剧中已开始朝这个方向努力,然而韩信毕竟还是「大将」啊!因此,正如他自己所说,观众对于他的认识,仍仅止于《美猴王》、《锺馗》、《廖添丁》等武生的脚色。此剧中的金登科是十足的腐儒,胆小如鼠、欠缺常识,遇事又懦弱无能、毫无主见,直到被命运牵著鼻子走,才被逼出灵感、逼出机智。对于这样一个人物,朱陆豪将表演定位在「穷生」,其中落拓窘迫心境的拿捏还算得宜,然而从原本欠缺斗志的狼狈窝囊样,却一路遭逢「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奇巧机缘,其间的反差就是演技的一大考验了,初次转型就面对这样高难度的演出,难免欠缺火候,因此未来的进展空间还是很大的。
全剧唯一的女性金妻在剧本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她肩负著反衬及画龙点睛的作用。食古不化的金登科误把牛当成妖怪、不知如何求雨而坐困愁城,金妻却能依常理判断事情,例如急中生智想出了算命一法赚取粮食、凭经验以「燕低飞鱼跃水」预兆风雨、知道「盐罐反潮大雨即到」,把熟读经史而不知活用的读书人狠狠地讽刺了一番,这适足以作为发挥女性意识的最佳基石,可惜却从第二场之后完全沦为串场的脚色。试想,全剧以温凉玉杯和盐罐交换作结,这是多么有趣的隐喻,一个家家户户都有的盐罐竟然可以登上庙堂,与象征权势富贵的玉杯相提并论,那么看似只重视温饱的贫贱妻子,或者以无才为德的弱女子,何尝不能在丈夫的生命中扮演心灵导师、在男人的世界中主宰一切?像这样一个被轻率放过的主题或人物,正是剧本重新诠释时可以好好发挥的地方啊!
本剧在节奏、气势的呈现上出现些许瑕疵,例如在〈求雨〉及〈审玉杯〉两场中,表达神算金内心焦虑的两大段唱腔,明显地拖沓沉闷,好不容易蓄积起来的紧张态势倏然而止;尤其是〈审玉杯〉时唱的大段二黄,强调「做人难」,其词意情境与《徐九经升官记》的「作官难」异曲同工,然而效果却差很多,本来应是为戏「加分」的唱段,却「拖垮」了剧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问题可能出在编腔的尺寸掌控及剧本结构的密度上。仔细检视剧本的「安歌点」并无差池,曲词也颇精采,然而新编剧常常犯了一个大毛病,即过分强调情节的曲折离奇,而忽略了为演员设计唱段或表演空间。所谓的「设计」,是要在适当时机将大段抒情的唱腔「偷渡」给观众,让大家不知不觉地跟随主角的心境起伏,否则「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再好的抒情唱段也无法达到效果了。
令人捏把冷汗的明星
这背后还有一个更严肃的课题,即是移植他剧种剧本的困境。一个好的剧本,各剧种争相演出,这是必然的现象,然而为了兼顾剧种的个性,适度的改编是有必要的。《求骗记》无论是以汉剧演出或歌仔戏演出,尚可凸显其浓浓的民间情趣,一旦以京剧演出,恐怕就得在唱腔上或语言趣味上作调整。笔者曾受托将豫剧《西门风月》改编为京剧《金瓶梅》,该剧原充满了奔放大胆的野性美,但在改编的过程中,便历经多方尝试。因此,移植剧目未必要照单全收,掌握剧种的个性予以发挥才更重要。
近来由于传统的表演艺术面临生存困境,于是也开始主打「明星牌」,即情商在大众媒体中享有知名度的明星参与小众的舞台演出,以吸引观众进场。这种现象在话剧界已行之有年,演员「明星」化,明星「舞台」化,切磋磨练、互蒙其利。至於戏曲由于较为专业,以往只有找明星客串作为噱头,例如侯冠群在《红灯记》中扮演一些小角色、陈慧楼在《曹操与杨修》中扮演招贤者等;近年来,才开始邀请明星担纲重要角色,例如豫剧《中国公主杜兰朵》由王柏森担任男主角等,虽然好坏见仁见智,但无疑地在宣传上多了一个卖点。《求》剧也运用了这个方式,请来宋少卿担任「程总管」一角,这是一个满吃重的脚色。以宋少卿一贯在影视说唱界的谐趣形象,十分适合诠释程总管,不过也正因为「太适合」,以致表演无法超出观众的预期,顶多在几句唱的部分引起观众喝采,但大多数的情况还是让大家捏一把冷汗!
其实,全剧最令人感动的地方,反倒是首演谢幕时团长朱陆豪恳切地呼吁大家传简讯给亲朋好友,以提振后面几天演出的票房。一台戏能完整地呈现在舞台上,背后的辛苦过程非身历其境则很难想像。私人剧团背负著莫大的票房压力,而现今的京剧也没有如早期「名角挑班」时代的环境优势,因此,朱陆豪京剧团未来的定位与方向,须审慎考虑。当年「新生代剧坊」所推出的《射雕英雄传》颇让人惊艳,如今《求》剧又有了好的开始,但愿不要受到大环境的限制,继续秉持理想,相信定能为京剧再造旋风。
文字|沈惠如 戏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