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品芝麻官》之所以成为一出豫剧经典,就在于豫剧名丑牛得草的改编手法,已不仅限于「修剪」,还有其他精神意涵的挹注、多场演出经验累积的反刍等等。拼贴式的敍事结构对于年轻一代的观众而言,恐怕不会被视为传统剧场中前卫的亲和力展现,反而会是彼此之间难以产生共鸣的巨大鸿沟。
国立国光剧团豫剧队《七品芝麻官》
10月6日
高雄市立中正文化中心至德堂
传统戏曲的演出中,「文本」经常是演出制作成功与否的重要关键之一,也是用以审视创作团体处理作品能力的最佳测试剂。如果以前述观点对照到笔者于十月六日在高雄市立中正文化中心至德堂,观赏国立国光剧团豫剧队搬演的《七品芝麻官》一戏的观戏经验,那么,在热闹喧腾的锣鼓梆声中,该剧的文本呈现的确尙内涵了许多値得硏究探讨与深层思考的空间。
《七品芝麻官》(又名《唐知县审诰命》)一剧故事内容大致为:明朝嘉庆年间,高官严嵩之妹诰命严氏仗势欺人,与其子程西牛欺压善良、无恶不作;程西牛见民女林秀英貌美,欲抢回作妾,林兄与程府理论之间,竟被程西牛打死。适日,定国公徐延昭麾下勇将杜士卿奉命查探严氏恶行劣迹,巧遇此事,因抱不平而动干戈,程虎举刀欲刺杜士卿之际,竟误中程西牛胸膛,程西牛故因此意外命丧黄泉。事发之后,杜士卿即刻写下柬帖一张道明原委,嘱林父上吿──截至此为止,为原牛得草等(注1)版本之第一、二场情节概述。随后严氏不堪痛失爱子,于命令丫环打死林父不成之下,遂自行动手击毙林父,并任由林秀英上吿,以为必能反将其陷入牢狱之灾中。孰料,事与愿违,半路上杀出保定府淸苑县新任七品县太爷唐成,于下鄕探访民情时接获林秀英状纸,遂以计诱严氏入瓮,将之手到擒来。一介七品芝麻大的小官,竟终能押解一品诰命夫人进京受审,如此不但一消百姓之苦,也一爽全民之快……。
「删减」、「删改」、「改编」三者在程度上应有所差异
综观此剧之中心主题,不外乎就是「小小芝麻大的县官,不畏权贵恶势力,与民作主、对抗官僚」的传统类型故事架构,在「正义」与「邪恶」两方对比的冲突下,原本只消专注于两方各自代表的主要角色,即县太爷唐成与诰命夫人两角色之间的明争暗斗,就足以直呼过瘾、値回票价;特别是标榜著豫剧皇后王海玲的首次反派演出,再加上彼岸前河南省安阳市豫剧团当家小生李平生,就已明示著舞台上将会变成一场噱头十足的演技竞技场。然而,删减改动过后的剧本,却使得原故事中情节的堆砌与角色性格的累积大量流失,掐头去尾之后,呈现的仅似一场说书人似的自报家门,加上数场试图完整拼贴的传统剧场佳构剧。
牛得草等之原改编《七品芝麻官》版本,在演出单位的删改之下,(就以往两岸豫剧合作的演出经验看来,推想而知,或许是基于演出时间长度的考量),虽然演出时间长度得以控制在一般标准的二小时范围;然而,原本导致整个审案后果最重要的第一场,竟在删改之后,仅变成杜士卿上场简短交代幕起前观众「来不及参与」,却也是影响整个故事走向,导致诰命夫人终能伏法的前因剧情。如此的修剪,不但使得后续几场戏因为发生事件的交代不淸,以及情境亦未能充分补强之下,而导致令人有前后剧情失衡之感。再加上牛得草等之版本里第六场幕起时,原安排了五台大人于按院大堂唱出对严嵩一家横行非为的义愤喟叹,暗示观众满朝文武对于严嵩一家行为惹人非议的心知肚明;文本删改后即直接呈现唐成按院拜访,原来所埋下五台大人规避责任、纷纷走避的伏笔,竟成为县太爷唐成「阿Q」式的螳臂当车。「七品芝麻官」唐成在处处荆棘遍布的官僚险境,竟能「轻易地」杀出一条坦道,尔后又能得以全身而退,如此的境遇,对照到二十世纪末的现实看来都还尙属神话,更遑论昔日君主为天的古代社会?这样的情节铺排,以及造成此剧本删修后形貌走样的背后种种可能性的想像,似乎也透露了豫剧文本在面对接受体检与考验时所凸显出的问题与为难。
以往牛得草依老本子改编时亦因其当时部分环境的因素,而进行过多次修改(注2);但是《七品芝麻官》之所以成为一出豫剧经典,就在于牛得草的改编手法,已不仅限于「修剪」,还有其他精神意涵的挹注、多场演出经验累积的反刍等等。过去,在豫剧文本的传统改编方式上,常囿限于改编方式的方便行事与积非成是,只要是与时间限制产生冲突时,即可能采取删减的手法以解决时间过长对演出造成的困扰;特别是长年来,豫剧戏曲表演的观众群中有一大部分固定而忠诚的支持者,多是上了年纪的长辈鄕亲,可以体会与想见剧队对于年迈老者生理限制上的体贴(老观众常必须在不定的休息时间中起身解手)。然而,传统戏曲艺术的传承中,观众世代的传承也是相对需要被重视的一环,特别是老本子的故事对于年轻一代的观众而言常是熟悉(故事主旨)又陌生(故事内容)的,如果不依赖成熟且具技巧的改编手法,拼贴式的敍事结构对于年轻一代的观众而言,恐怕不会被视为传统剧场中前卫的亲和力展现,反而会是彼此之间难以产生共鸣的巨大鸿沟。毕竟,「删减」、「删改」、「改编」三者之间有程度上的差异,不应等同视之才是。
丑角正演的表演艺术
一九五三年,牛得草将丑角正演的芝麻官唐成搬上豫剧舞台,重新确立了《七品芝麻官》丑角正演代表剧目的地位;至此,牛得草算是将早些年在面对周遭人们对于丑角的贬抑时,所表现的痛快指陈与回应,(如其曾回辩:「唐明皇在宫廷里演过丑行哩!其它行当哪个皇上唱过?戏班子的九龙口就因为唐明皇坐过,只有丑角可以随便坐、任何人都不准坐。丑角在戏曲行当中不就是最尊贵的吗?……」等)(注3)以实际行动作了一番最为「拨乱反正」的有力证明。牛得草除了前述提及在剧本整理编写的著力之外,表演上的旁征博引(如加进京剧中丑角念白的技巧、与「方巾丑」、「袍带丑」的表演样式,以及相声里的「贯口」手法等),也竖立了唐知县这个角色的风格典型。如此的一出戏,在搬到台湾的舞台上首演之后,我们纵可看见生角出身的李平生跨行演出唐成时的精采,如贯口念白、转扇、甩辫的诸多技巧等等;然而,令人期待的耍弄帽翅的功夫却不得见,确实令人有点失望。另一方面,王海玲水准之上的演出,使得诰命夫人一角的反派性格中,流露出诙谐的趣味,也使得剧中人物关系的互动在喜剧氛围的基调中进行对流,在导演有限的场面调度手法中,如此以角色的刻划稳固了舞台上的情境平衡,可以说是成熟演员于艺术直觉上的过人展现。
创造贴近现代的亲密关系
有些人将传统戏曲视为夕阳艺术的主要原因,应该不会是在于其演出谨守写意意境的程式化作表风格,而是创作者对于剧本精神的反刍再造与思辨能力上的羸弱;而传统戏曲先天上衰弱的体质(戏曲老本固定的体式不易翻新更易),以及后天的调息不足(传统戏曲界具备改编与创新的人才普遍缺乏),正是造成前述最为人忧心之处的主要原因。诚如学者邱坤良所言:「传统戏剧表演体系类型化与程式化,其剧场美学包含民众的集体经验,但视为文化资产可以,要反映现代人的生活步调与观念价値,仍有差距。」(注4)而如何脱离传统戏本「教忠教孝」等等的保守精义,体现更深刻、更贴近现代生活层面与精神层次的「写实」,进而创造传统与现代遭遇时几近零距离的亲密关系,在豫剧队拥有如此为数不在少数的演员菁英之下,这样的思考与反省,更显得弥足珍贵。有了上—次《巧县官》的尝试,我们乐见于更上一层的艺术表现,而不是意外拾了《巧县官》的牙慧,陷入墨守单一类型文本的迷思;如此,方才是我们所乐见的创造传统戏曲与现代观众双赢的最佳局面。
注:
1.参见国立国光剧团豫剧队《七品芝麻官》演出节目宣传暨说明单中所载,剧本改编为「牛得草等」。然经了解,豫剧队此次演出文本,乃经过该队依「牛得草等」之改编版本再行删减修改而成,并非原「牛得草等」之改编版本。
2.参见《豫剧名丑牛得草》,张朴夫,1984。
3.同注2。
4.参见《台湾剧场与文化变迁》,邱坤良,1997年10月,页五。
文字|方静琦 英国兰卡斯特大学戏剧研究所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