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琴声与影像交织下,贝多芬没有署名、没有日期的谜样情书──〈致永恒的恋人〉的女主角,似呼之欲出,但却又无人可以断定谁到底是贝多芬的永恒恋人,这谜样的情事给与法国导演阿贝尔.冈斯与美国导演柏纳.罗斯完全不同的想像与揣测。
我的天使,我的心肝,我的一切和我的另一半:今天只用铅笔稍稍写几行……有那么多事情等著我,干嘛还让我受这折磨?……我们的爱情难道就得做出牺牲,什么都不能企求?不能换别的样子吗?现在你不能完全属于我,我也不能完全属于你,这种局面不能改变吗?天啊!请看一看,我们的爱要求不多啊!不过是把我给你,把你给我罢了!我应该是为你也是为我而活著的。要是我俩完全结合了,我们就都不必受这煎熬了。……这几天来我想了很多关于今后的生活,可是我今天无法把我的想法都告诉你。心理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呵!有时候我觉得语言实在是无能为力的。振作起来吧!你只要想到你是我永恒的爱人、唯一的财富,我的另一半,我对你也是这样的……。──贝多芬〈致永恒的恋人〉
贝多芬这封热情洋溢而又神秘的情书,并未署明收信者、日期与地址,于是引起后人诸多揣测,虽然贝多芬的生平仍有许多待解的谜底,然而相较之下这封情书似乎更具有神秘色彩与诱惑力,几乎每部与贝多芬相关的影片都想从贝多芬作品或史料中揣测或假想贝多芬那谜样的「永恒的恋人」是谁?
传奇人物影像化
—九一二年路易.高蒙(Louis Gaumont)摄制默片《贝多芬》,开始了贝多芬传奇的影像化;迄今九十年间,围绕著贝多芬为题材的电影已经不下二十部;而电影从无声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电影的表意功能愈来愈朝现实世界所见所闻渐进,甚或超越现实所及。然而,音乐是抽象的,电影是具象的,如何以影像呈现音乐的内涵与韵味,几乎成为电影作者共同的追求。
进入有声电影后,第一部以这位音乐大师为题材的电影,则是阿贝尔.冈斯(Abel Gance,1889〜1981)一九三六年摄制的《贝多芬传》Un grand amour de Beethoven,或译《贝多芬的伟大爱情——永恒的恋人》。阿贝尔.冈斯这位电影史上不能不被提及的法国先锋派(Avant Guard,台湾译为「前卫」)电影导演,在二〇年代宣示《画面的时代来到了》一文中认为「电影是光的音乐」,一度积极地从事电影语言的开拓与实验,以极为宏伟的「篇幅」(注)来表达他对拿破仑的崇拜。不过这个短暂的先锋派电影运动很快地就淹没在商业电影的潮流中:而冈斯也在一九三一年之后逐渐拍摄一些较具商业性的影片,《贝多芬传》就是商业趣味与先锋派实验结合的作品。
柏纳.罗斯执导的《永远的爱人》Immortal Beloved(或译《永恒的恋人》、《不朽的恋人》),是目前最新关于描绘贝多芬生平的电影。这位曾将托尔斯泰巨著《安娜.卡列尼娜》搬上银幕(台译:《浮生一世情》)的导演,在电影场景的设置、人物性格的刻划皆以写实动容见长,并对剧本内容与其中的客观环境加以分析考证,借由华丽雄伟的影像奇观来震撼人心,营造出一个既具古典风貌、又具现代精神的影像世界。
永恒的恋人是谁?
同样是围绕在〈致永恒的恋人〉这封神秘情书,以之为基础构筑出贝多芬一生的传奇故事,冈斯与罗斯在处理上却是大相迳庭。冈斯抛却了文献考证的真伪问题,建构出自己所希冀的表现形式与贝多芬形象——影片将剧中时间的跨度设定在一七八九年至贝多芬去世,剧情一如其片名,主要围绕著贝多芬对茱丽叶特.吉契阿迪(Juliette Guicciardi)痴心的爱恋以及跟泰莉莎(Therese of Brunswick)之间的恋情发展;最关键处在于冈斯对〈致永恒的恋人〉一信的断章取义,认定该信书写的时空与收信者是嫁与加伦贝格伯爵(Gallenberg)的茱丽叶特,自那不勒斯返回维也纳请求贝多芬私奔时贝多芬对她的真情告白(该信完成后被泰莉莎误认为是贝多芬写给自己的情书,贝多芬为彼此的面子只好将错就错)。在冈斯眼中,贝多芬似乎是一位情感专一的男子,对茱丽叶特深深痴恋著、因她苦痛哀伤、为她弹奏《月光》钢琴奏鸣曲;也因她的背叛而焦躁疯狂、在她与加伦贝格公爵婚礼的教堂中用管风琴弹奏葬礼的进行曲;也因她而迟迟不肯跟未婚妻泰莉莎结婚并渐渐孤傲离群,因此「永恒的恋人」不是一堆难以探究的谜团,而是清楚地指向茱丽叶特。
罗斯却是像奥森.威尔斯的《大国民》Citizen Kane一样,设计了一个谜题与出人意料的谜底,借由〈致永恒的恋人〉这封情书再凭空捏造出贝多芬最后的遗嘱,让贝多芬的门生、秘书、好友、遗嘱执行人辛德勒借由谜底的追寻与贝多芬生命中相关的女子的对话与倒叙,最后逐渐谱成主人公生平的拼图:对拿破仑粉碎封建的期待、对拿破仑英雄图像的幻灭、与耳聩的命运奋斗、不愉快的童年……。而乐圣仿佛也是一位情圣,不同的女人不同的说辞让「永恒的恋人」答案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而谜底竟然不是茱丽叶特,却是长年被贝多芬嫌恶的弟妇乔安娜。为了让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谜底合乎逻辑具说服力,罗斯努力地在现存的贝多芬资料中寻觅出蛛丝马迹,并在影片抽丝剥茧过程中让剧中事件与作品创作时间、作品精神相呼应,以达到自圆其说的合理。影片透过寻找「永远的爱人」的过程,让观众一步一步逐渐走进贝多芬的心灵最深藏的情感世界,并循迹交织出贝多芬的全貌──一生渴望爱情却终生孤独。
乐圣?情圣?
两部影片同样是描写贝多芬的情爱面,却在贝多芬形象的塑造上有著明显的不同。就像影片中使用罗曼.罗兰的引言一般,冈斯明显地受到罗曼.罗兰的影响,亦如同冈斯过往对拿破仑这类狂飙英雄的景仰与赞颂,冈斯在银幕前所塑造的,几乎是呈现贝多芬的「灵魂在肉体与精神的苦难中折磨,在贫穷与疾病的铁砧上锻炼」悲剧英雄式的单一而貌;他的苦难是来自爱人的背叛、痼疾的折磨、姪儿的任性以及不为同时代的人了解,而非己身性格上的缺陷;甚至冈斯完全规避了拿破仑对当时社会摧枯拉朽的巨大影响及贝多芬对拿破仑的期待与幻灭。就题材来说,《贝多芬传》仿佛是冈斯藉音乐大师的名义自由挥洒的罗曼史,对于贝多芬的种种仅取其神似而非取其形,更非所谓地为贝多芬作传。
罗斯则在人物角色的选定、场景服装的设计下了功夫,使得其所呈现的贝多芬时代面貌清楚而真实,让人重回到十八世纪的维也纳。导演企图将贝多芬作品的伟大及其人格分开论述,于是由惯演反派人物的盖瑞.欧德曼诠释出来的贝多芬,除了惯知的孤独桀傲、粗鲁鄙俗、暴躁猜忌之外更多了尖酸刻薄、热情风流与偏执,甚至更是一位调情高手。有人认为这部电影将贝多芬从神圣的殿堂拉到市井之中、并以惊世骇俗的捏造情节哗众取宠:然而罗斯所呈现的贝多芬形象却是将之回归一个「人」的过程,而这些在贝多芬留下的文字资料中有迹可考,甚至诸多事件也有记载在辛德勒所著的传记中。或许贝多芬因乐圣的光环与作品精神的崇高,被塑造成坚毅奋斗的「神」了;但是反而从贝多芬这些人性面,更容易窥探贝多芬作品中的孤寂感、心灵的堂奥、感受到他内心的苦痛与折磨,了解到唯有凭借著音乐,贝多芬让自己、周遭的人们以及后人在其中得到救赎与慰藉。
光影与声音的复格
冈斯在默片时代所提的「电影是光的音乐」,认为电影是「由许多互相冲击、彼此寻求著的心灵的结晶体,以及由视觉上的和谐、静默本身的特质所形成的音乐」,认为利用光的明暗、强弱变化及画面的剪辑,即使在无声的状态下也能由视者的眼晴跟心灵产生韵律感。这项观念在先锋派电影与蒙太奇学派的电影中得到了明显的验证。于是,如果将电影的影像部分视为一个声部的话,进入有声时代的电影自然可以跟它的声轨构成对位──声音与画面可以对立冲突也可以协调合鸣,形成一个更加繁复绵密的光线与声音的「音乐」。
所以即使《贝多芬传》在情节与贝多芬形象塑造上并无太大的突破,不过在视听语言上的运用,以当时的剧情片而言却是充满实验性的──贝多芬在青石道上漫步,忽然听见小屋传来哀恸哭声,贝多芬进入屋内见到一位母亲为早夭的幼女伤心不已,贝多芬坐在丧宅的钢琴前,弹奏起《悲怆》钢琴奏鸣曲,不过影片出现的竟是弦乐合奏的声音,此时声音与画面的割裂却不会造成观者的突兀感,而丧家的情绪亦随之平静;看似各行其是的声部却又彼此协调,不正是遁走曲式的精神吗?!
冈斯还利用电影声音与画面的辩证性,让观众感受到失聪后的贝多芬所能听见的声音──心灵的声音:原本正奏出乐音的小提琴,在贝多芬的身影出现后,旋即哑然失声──任何原本画面中应出现的声音,只要贝多芬出现,就呈现无声状态,潺潺溪水声、漂妇的捣衣声、虫鸣鸟叫……画面中种种声响全部都听不见了;最后,在前述画面片段与声音错位的快速剪接后,贝多芬听到了!听到了来自心灵的《田园》交响曲──由中音弦乐、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加上两把大提琴构筑出溪畔的景观,长笛、双簧管、单簧管营造出夜莺、鹌鹑与杜鹃的鸣啼;这可以说是《田园》交响曲的影像化,更可以说是冈斯为贝多芬所进行的光与声的复格。
乐曲对应生命
虽然冈斯在《贝多芬传》中呈示的影音效果令人激赏,但如前所述,冈斯并不在意史实的考证,以至于作品完成时间有所混淆,这点罗斯就与冈斯不同。罗斯除了采用冈斯曾经使用过的主观声音叙事方式──在画面众声齐鸣的时候,音乐顿时静默,仅听到贝多芬的脉动外,并由指挥大师萧提爵士担任《永远的爱人》音乐指导,于是从影片伊始慑人的《庄严弥撒》配合著贝多芬葬礼的画面、《月光》奏鸣曲中贝多芬与钢琴间的私密对话、战火隆隆的《英雄》交响曲、姪子卡尔的自杀与第七交响曲……,画面与音乐相辅相成,无不令人随著影片的进展而起伏。罗斯的猜谜游戏还不仅限于「永恒的恋人」,《克罗采》奏鸣曲中的冲突与焦急对应著亟于与情人相会、马车陷入泥淖中的贝多芬;第十六号弦乐四重奏手稿中的注记「一定要如此」原来是贝多芬与乔安娜的对话;第九交响曲中狂乱急促的管弦齐奏与贝多芬不安的童年经历有关……。全片的华彩乐段在于第九交响曲终乐章的合唱,少年贝多芬夜半穿过森林,浮卧在林中静谧的湖泊中,仰望星空。镜头缓缓拉开,苍穹中群星的帐幕倒映在湖面,少年徜徉在星河之中,镜头缓缓开展旋转,最后少年化为星光一点,消逝在繁星中,同星空、穹宇、天人合一,至此人与任何苦难与仇恨相形之下变得渺小,也因此贝多芬与「永恒的恋人」终于和解──这正是〈欢乐颂〉歌词所描绘的世界!
「电影使人有了—种新的感觉,他用眼睛来听,就像犹太教典说的『他们看见了声音。』人们将感觉出光的韵律,就像感觉诗的韵律一般。」冈斯在先锋派电影运动中如是说。
至于电影中的贝多芬是否忠于史实?「永恒的恋人」是谁?这些问题早在辛德勒销毁部份贝多芬的手札,以符合贝多芬在他心中神圣地位的时候就已经不存在了。
注:
阿贝尔.冈斯在一九二七年完成的《拿破仑》,完整版全长三百三十分钟,并以三面电影银幕画面拼贴成「多面景」银幕,该手法比宽银幕的发明早了三十年,在当时被视为是一种实验性的创举。
文字|林盈志 国家电影资料馆专案研究员
参考影片:
《永远的爱人》
年代:一九九四
导演:柏纳德.罗斯
编剧:柏纳德.罗斯
演员:
Gary Oldman 饰 贝多芬
Jeroen Krabbe 饰 辛德勒
Isabella Rossellini 饰 安马莉
Johanna ter Steege 饰 乔安娜
Valeria Golino 饰 茱丽叶特
《贝多芬传》
年代:一九三六
导演:Abel Gance
编剧:Abel Gance
演员:
Harry Baur 饰 贝多芬
Annie Ducaux 饰 泰莉莎
Jany Holt 饰 茱丽叶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