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能让表演者力求上进的,就是观众,歌仔戏唯有从外台进入剧场,面对票房的检验,编剧、编曲和导演的需求才会坚定地成形。或许因为外台剧团到剧场演出的效果并不理想,使人这条路径产生怀疑,若真的有心给外台业者更宽广的艺术视野,除了多给一点时间让他们与剧场磨合之外,就是要舍得淘汰。
九十二年度的教育部「文艺创作奖」即将于六月底截止收件。今年,戏曲剧本类有一个不小的变动:该征选项目更名为「传统戏剧剧本」,征选的范围由原本的国剧、歌仔戏,扩大到「在台湾地区经常演出之传统戏剧剧种」,亦即,包括布袋戏、客家戏、皮影戏等各剧种的剧本,都可一块共同角逐这个奖项(注1)。如这般把硬是从橘子、苹果中比出高下的比赛,在台湾委实多到见怪不怪了,也因为众人未见其怪,高雄县文化局从今年开办的「传统戏剧优良剧本征选」,亦无独有偶地拟定了类似这种思考模式的比赛规则(注2)。
「外台价值」的思考盲点
按这两项比赛的规定,获奖者得授权主办单位「非营利性无偿使用」,也就是争取这些剧本变成「公共财」,以便日后免费供剧团演出之用。教育部、高雄县政府克尽棉薄之力,以具体作为对没落中的传统戏曲表达关切,诚意可嘉。但检视前者的成效,不仅投稿量之少,令评审心生「面对著屈指可数的剧本,当然也就只能以『鼓励』为主,严谨的分析解读在此刻是谈不上的」之感慨(注3),被实际搬上舞台的获奖作品,更是寥寥无几了——戏曲剧本「文艺创作奖」实施多年下来,竟还是以「鼓励文艺创作,提升国民生活素养」的意义最大。
就戏曲剧本征选机制而言,比较值得创作者和剧团寄予希望的,倒是半官半民的国家文艺基金会正在研拟的一项目前以「歌仔戏」为首先规划项目的专案,该专案背后的推手是国艺会奖助组组长陈锦诚。陈锦诚对近几年国艺会对外台歌仔戏的补助案有相当深刻的反省,他表示,过去国艺会大多针对歌仔戏团一年当中特定几场演出进行补助,姑且不论演出成绩良莠不齐,从生态面来看,外台戏班在民戏脉络中长年地演出,国艺会独独补助其中一两场,要如何说服人「国艺会只负责某几场演出,该团其他的演出就与国艺会毫无关系?而且这样的补助方式,对歌仔戏整体的艺术、生态真的有帮助吗?」陈锦诚洞察到「创作」才是现代艺术延续命脉之所系,故该专案倾向以高于一般补助额度和市场「行情价」的「重金」征求编剧、编曲和导演的「勇夫」,希望挑明著奖励位居创作核心的工作者,又为了确保这个作品一定能被演出,而且是在为剧团「量身订作」以确保演出品质的前提下被演出,预定的申请对象是剧团,而非创作者个人。相较于前述两项戏曲剧本比赛,国艺会的思考与规画相当具前瞻性,可以看出执事者不但想给钱,更想给表演团体更远大的艺术文化视野。该专案尚未底定,实施成效不能论断,但有鉴于过度被举扬的「外台价值」影响现有的剧本征选和补助机制甚钜,一旦配合「外台」现况而削足适履,势将令这项定位在「卓越计划」内的专案功败垂成。故笔者不揣浅陋,早一步以创作最核心的「编剧」为例,来谈「创作」如何能在歌仔戏生态中争取到一席之地,祈愿催生本土创作的「卓越」歌仔戏是愿景,而不是梦。
编剧在外台终究是「有行无市」
当有识者疾呼台湾戏曲迫切需要创作剧本时,绝大部分的外台歌仔戏班未必有同感。首先,外台根深柢固的生态就不需要文字剧本(注4);但官方举办或补助的「文化场」要求他们使用文字剧本,他们做得到,光是整理剧团拿手戏或老艺人「腹内」的剧目,这几年就累积了不少;此外,现成的也还有四大册的《歌仔戏剧本整理计划报告书》(注5)、多达三十余册的《传统戏剧辑录‧歌仔戏卷‧拱乐社剧本》(注6);若要求「原创」,那么,这几届「文艺创作奖」的十四部得奖作品甚至欢迎他们免费使用。显然,以上剧本若非剧团专属者,基本上乏人问津,一方面是著作权的问题,再则,也因为这些剧本或根本不能演,或尚须一番修编、甚至二度创作,才搬得上舞台,除非剧团觉得该剧本「非我莫属」,否则不会费这等大工夫。但归根结柢,剧团会不会用外来剧本,最症结的还是在于有没有「非如此不可」的动力。此动力有二,一为业者内部对艺术审美的自我要求,二为观众外显的需求是否不容许业者再安于「自给自足」。对外台业者而言,这两种动力其实是不迫切、乃至不存在的。
庙会中的歌仔戏演出,主要目的是为了酬神,娱人不过是附加价值,在戏路消退、戏金飙低的情况下,表演只能每下愈况,而戏棚下的观众也没有什么好要求的(注7)。在各个环结都松掉的大环境中养成的业者,怎么会觉得「本来就不需要」的剧本有什么重要?更谈不上从艺术著眼,向外寻求「编剧人才」来补自身之不足了。文建会曾委托「台北市现代戏曲文教协进会」办理过「传统戏曲编剧导演培养计划」,不少参与该计划的人后来都投身歌仔戏的编剧,但是,作品得到展演机会者,寥寥可数。而且令人悲观的是,这些有机会发表的极少数作品,大部分是无酬的,这些怀抱热情、志在歌仔戏编剧的人必须先和剧团「搏感情」,剧团为了争取文化场而需要剧本的时候,他们往往以「义工」的方式免费替剧团整理、修编剧本,来换取作品发表的机会,也就是说,政府单位补助外台这么些年,编剧在这个生态里仍旧是「有行无市」。
鼓励中小型剧本以使观众「雨露均霑」
即使是「共体时艰」的区区酬劳,也代表这个剧团、这个剧种对于剧本的创意、专业有真心的尊重。在这个前提下,才能进一步来谈彼此的磨合,这包括编剧去熟悉剧团,了解演员们的优劣势,为其量身订作能扬其长、藏其拙的剧本,也包括在编剧成熟之前,剧团和演员要不吝予以包容、鼓励,并肯放下积习,去记诵编剧呕心沥血编写、经剧团认可定稿的韵白唱词,如此,所谓「创作」才能实际地为歌仔戏加分。长此以往,编剧的位子在歌仔戏生态里坐热了、坐稳了,等到和剧团的默契、历练均臻成熟,细熬慢炖的卓越作品于焉产生。
以上愿景绝非一朝一夕用一百万就买得来,政府单位必须先催生能这股「剧团需要创作」之动力的机制。没有竞争压力以致抱残守缺,这是人性使然,唯一能让表演者力求上进的,就是观众,歌仔戏唯有从外台进入剧场,面对票房的检验,编剧、编曲和导演的需求才会坚定地成形。或许因为外台剧团到剧场演出的效果并不理想,使人这条路径产生怀疑,但笔者认为,若真的有心给外台业者更宽广的艺术视野,除了多给一点时间让他们与剧场磨合之外,就是要舍得淘汰。正如国立传统艺术中心主任柯基良对「外台汇演将来势必要转型」的深切体认,官方应该创造优胜劣败的良性机制,刺激现有外台戏班的人才重新整合,而不是时时以有盲点的「雨露均霑」为念。这个时代各行各业莫不是靠竞争力、企图心在进步,没有道理独独歌仔戏要讲求「雨露均霑」!如果「外台」的意义是为了让过度集中在都会剧场里的好戏能够让更多一般民众「雨露均霑」,未来倒是可以特别鼓励中、小型规模的剧本,让这出戏宜剧场、宜外台,也适宜到各地文化中心级的表演场地演出。
让歌仔戏从艺文人口的目光中找到方向
像最近国立传统艺术中心补助红楼剧场推出的「传统艺术之夜」就是一件美事。这十五个包含布袋戏、歌仔戏、南管在内的表演团队,从五月到八月在轮番上场,因采平价售票,既提倡「使用者付费」的观念,剧团亦必须倾力献艺,并自我行销来拉抬票房成绩。毕竟,表演工作者应该从买票的观众的目光中找到自己的方向,这也是为政者应该具备的长程视野。
十余年前,道道地地外台戏班的明华园和集结了一批外台菁英的河洛歌子戏团,冒著传统戏迷的诸多质疑,熬过在「无声势」中建立品牌的创业阶段,终于成功地培养出许多非传统的年轻观众,并把一些过去只看外台戏的戏迷拉进剧场;乃至于身为外台所培养中壮辈中佼佼者的唐美云,为了一圆艺术之梦,成立以剧场演出为主的的剧团,剧场歌仔戏一路走来,也是长耕久耘,才得到一点点成绩。这几年,「外台价值」经由外台汇演炒得沸沸扬扬,有时剧场歌仔戏团还会被人家问到:「外面就有免费的戏可以看,我干么花钱买票看戏?」当然,会这么问的人基本上就不是艺文的消费人口,故对已经有口碑剧团的票房,也不致于造成太大的冲击。然而,这些剧场歌仔戏团还是纳闷:倘若外台的美学价值得大肆标榜,这十余年来他们努力的,究竟是什么?
剧场歌仔戏趁势而起的「本土热」已经不在,外台剧团若欲转型,路途将比先行者艰辛、漫长,但笔者也期盼还有更多好团好戏加入,让歌仔戏有百花齐放的繁荣。在经济并不景气的当前,政府提携歌仔戏不仅要辎朱必较,更需要有方向感的整体规画,不要只顾著往前拣拾,却让满怀果实掉了一路而不自知。
(本刊编辑 施如芳)
注:
1.见九十二年度「教育部文艺创作奖实施要点」;除了歌仔戏剧本开征的民国八十五年曾以「传统戏剧类」名义同时评审国剧、歌仔戏外,其余年份都是单独征选国剧或歌仔戏的剧本。
2.见高雄县文化局的「传统戏剧优良剧本征选简章」。
3.见民国八十三年「文艺创作奖」国剧剧本组的评审感言;该年仅收到五件作品,其余年份的投稿量亦以个位数居多,参赛作品过少,应是这个项目今年会正名为「传统戏剧剧本」,广收各剧种剧本的主因。
4.见施如芳〈祖师爷的「活」饭碗——外台戏的讲戏文化〉,本刊第一一九期,页17-21。
5.该计划在民国八十四年由文建会赞助出版,内容涵盖舞台、广播、电视,其中舞台歌仔戏占两册,除了少部分剧场歌仔戏作品,其余多是彼时外台歌仔戏演出实况的记录整理。
6.该剧本集由国立传统艺术中心于民国九十年出版。
7.参见「歌仔戏在外台,戏路几条通?」专辑,本刊第一一九期,200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