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的希腊字源“trag-oidia”意为「公羊之歌」,公羊意象出现在加斯特鲁奇的A.#02、《裘利尤‧凯撒》和装置展《拜访迦太基》中。加氏说:「悲剧的观看正是所有问题的核心」,在他的剧场,事件被推往极端,剧场的发生逼近真实,剧场碰触到「再现」理念的边缘。加氏即从那不可复制的点出发,透过观看,展开他的悲剧探索。
今年的亚维侬剧展,节目单及海报上所见,是一头人造羊头顶撞著一张薄幕,这是由义大利青年导演罗密欧.加斯特鲁奇(Romeo Castellucci)所创造出来的意象。这次他和工作伙伴「拉斐尔社」(Societas Raffaello Sanzio)为亚维侬所带来的新戏A.#02 ,主题便从这头羊出发。
为了荣耀拉斐尔
加斯特鲁奇一九六○年生于义大利中北部的小城塞西拿(Cesena),原先并无戏剧背景,本身毕业于波隆那美术学院。一九八一年和亲友合组剧团「拉斐尔社」,成员亦多为造形艺术家。剧团取名「拉斐尔」,是为了荣耀这位文艺复兴大师在作品中圆满的布局和艺术视野,从其完美深处又体发出深刻的危机。
拉斐尔社早期作品多自非西方神话中取材,如吉尔加美许史诗、埃及神祇爱西丝与奥西瑞斯、伊朗祆教等。一九九二年起,加氏回到西方文明和神话传统,诠释了《哈姆雷特:软虫死亡之猛暴性外显》、《奥瑞斯提亚》和瑟林(Céline)的《夜深之旅》。此外,加氏也和拉斐尔社合作歌剧。
加氏擅长处理神话,他以寓言手段打造意象的方式,和义大利巴洛克绘画一脉相传。一九九九年的作品《(睡眠博物馆之)创世纪》Genesi. from the museum of sleep,在欧洲引起极大回响。加氏大胆诠释《旧约》,带给观众震撼的感官经验。在柏林演出时,媒体形容「这个剧场是如此的存在,如此的极端。」过去三年来,拉斐尔社已成为亚维侬戏剧节、巴黎秋天艺术节固定邀请的团体。
《裘利尤‧凯撒》支解权力符号
笔者于二○○一年在巴黎奥德翁剧院欣赏到《裘利尤‧凯撒》Giulio Cesare,这是加氏一九九八的作品。莎士比亚的《凯撒大帝》原关于政治与权力,这出作品有鲜明的演说和雄辩特征,在英语世界常被选为高中文学教材;加氏却大胆借题发挥,将罗马变成满目疮痍的废墟,将雄辩术降格为伤口、创痛、机械、与满地残骸。
《裘利尤‧凯撒》的开场令人印象深刻:一声扭曲的电子巨响,接著灯光渐弱,缩合成大幕上一个圆形。大幕被换成了白色,圆形的投射灯映照在幕上,像主持人的出场前刻。在隆隆背景声中,有东西开始骚动,似乎在撞击著大幕,布幕上圆形的光圈令人联想到女人的屁股。紧接著大幕半开,一根雕有羊头的黑色大柱,在舞台上空来回摆荡。
对加氏而言,修辞学就好比这根无坚不摧的阳具。西方的文明,其权力运作方式,无不凭借这套以理性为基础的修辞学,而不断突破旧习,超越前代,凌驾并摧毁其他文明。
他在笔记里写道,「我凝望著皮拉内西(Piranesi)的雕刻,然后来到罗马,抱著造访乡野和古迹的念头。体认到罗马人所发明水泥的亘古之美。阅读了几本十八世纪的修辞学手册,复习了修辞象喻。」
《裘利尤‧凯撒》围绕著一个主题:修辞学,而修辞学是话语、权力、工具理性结合成的,比罗马水泥更坚韧的东西。我们看到加氏如何运用修辞学的象喻(figure):「话语」的记忆围绕著罗马以及罗马建筑。修辞学既表现在政治人物的登高演说,演说则脱离不了墙垣、台座、阶梯,其声则必动人,其姿态则必同雕像 ——「话语」被建筑结构包围著。在戏中,内视镜被放入咽喉,声音表情被放大成粘膜与平滑肌的运动;演员吸入笑气改变说话声;演说家西塞罗极胖,像一把受人摆弄的乐器;一把会走路的椅子(影射柏拉图);五个灯泡用来表示演说术动人的程度,灯泡最后在灼热中破碎四溅;安东尼发表演说时讲话不经声带,喉咙仿佛被人掐住而失声。原本有关权力的符号,这里完全失去背后的权力,不再为「权力的符号」。权力符号陷在本身的建筑结构中,被机械化、分解、支离破碎,以至于自我湮灭。
《创世纪》探讨基督教神话
一九九九年的作品《创世纪》,探讨犹太、基督宗教的起源神话,以及罪恶的诞生。加氏曾说,「我对创世纪的害怕胜过启示录。在创世纪那儿,有纯然机率的恐惧,面对所有可能性开放的海洋。」
戏里最初的〈诞生〉在实验室里进行,历经艰苦诞生的亚当夏娃,已是白发皱皮的老人。创世的世界,紧连著末日的联想——集中营。第二段标题〈奥许维兹〉,观众所见却是一群白衣小孩玩著截肢实验。柔美的光线,如梦似幻的气氛里,小孩们无声进行著游戏,剧场「再现」的理念却被掏空——奥许维兹是不能被再现的东西。
最后,在竞技场,打斗的孪生兄弟正是亚伯与该隐。加氏说,「从尸体倒在该隐前那一刻,便开启了历史,人类第一个历史事件即是谋杀亚伯。该隐不是一个神话人物,而是一个悲剧人物。他开启死亡与罪恶的问题,也开启死亡的经济性问题,关于埋葬,便也关于艺术。因为有该隐,人开始建立城市,该隐是第一个社会人。」
《创世纪》中,露西弗被描述成艺术天使,「这个人物从创造初就被禁逐于『不在』之境,一个完全负向的情境中。他必须填补此虚空,因而有了人造物,从此艺术方得以诞生。」露西弗的拉丁字源为「光」(lux),创世之初因为有了光,才脱离混沌朦胧的境外之境,进入存在的领域。露西弗的殉道特质乃在于他必须与罪恶之源「不在」为伍,此恶乃由于神的缄默,善与恶其实并存于神的领域。对艺术家而言,创作便是试探,便是走向恶与自由。但加斯特鲁奇并没有把自己╱艺术家封圣或是悲剧化。艺术家取代上帝、自曝在荒谬情境的结果之一,便是奥许维兹。
A.#02 试问现代悲剧为何?
A.#02 是今年度加氏为亚维侬戏剧节带来的新作品,之后将巡回欧洲,作为对悲剧未来之一系列探索。简化为符码的戏名,仅代表著《亚维侬二》。自然,首站出发的塞西拿是 C.#01 ,下一站的柏林则为BR.#03。作品将继续前行贝尔根(挪威)、布鲁塞尔、马赛、罗马、巴黎、史特拉斯堡,最后在二○○四年秋天重回塞西拿完成 C.#10 , 以此共同构成「无性繁殖悲剧」(tragedia endogonidia)系列。这部作品在每站城市皆具有独特形式,然各站内容均是完整的,形式并不开放,亦不是所谓发展中艺术云云。唯站与站间仍不停在演进、蜕变。
本系列主题既命名为「悲剧」,加氏等于挑战性地向世人提问:什么是悲剧?悲剧如何在当代续存?现代人的悲剧是什么?
悲剧在西方文学史上地位崇高,发生的条件却极严苛。漫漫历史长河中,仅西元前四世纪的雅典、文艺复兴晚期的西欧,曾酝酿出适宜的环境,诞生了几位诗人。至今,这些作品仍被不断被研读、上演,却无人再以悲剧文体从事写作。悲剧性是否离我们远去?这个时代是否还有悲剧?
悲剧的发生,亦涉及剧场的存在问题。在一个空的空间,最低限的剧场可以因「表演者」及「观者」的在场而成立;然今日的剧场,在优势媒体包围下,其存在价值却不再那么显而易见。今日的剧场工作者必须自问:观众为何不再走进剧场?或则,在什么条件下,剧场仍有其不可取代处?
加氏在节目单里写道:「悲剧意指一套纯属于剧场的美学,它是唯一一种不能自远处、或记录下观看的表演。悲剧的观看正是所有问题的核心,此观看瑟缩在观众身内,而他却无端而神秘地身处表演中心。在那里,我们形同孤影,话语被剥夺,甚至无法察觉表演是否因我们的观看而诞生。我以为这是关键所在:还有没有可能建立集体、共同的观看?难道这不是剧场的新挑战?『看』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这次亚维侬的演出场地,座落在一间仓库般的木造棚子。一开始观众进入一个漆黑的空间,空荡密室里仅两面墙上各有一大一小的投影幕。小幕上打出地球生命的基本型态:男人,女人,氢原子,太阳系;男人的右手左右挥动,似乎在打招呼或是告别;大幕上,一头羊在字母组成的棋盘上来回逛步,节目单上注记著「工作中的诗人」。密室中的观众等候一阵,不见新事件发生,逐渐围拢在大幕前。这时,后方开了一道小门,观众又纷纷向后移动,移往新的表演空间。
这次是全白的空间 —— 白幕,白帘,白地板,白座垫;羊蹄子继续在两侧的萤幕上踩踏迈进。
悲剧的希腊字源“trag-oidia”,意为「公羊之歌」;然仪典如何起源,则有诸多争议。诗歌来自诗人的吟唱,但公羊究竟被献祭,或作为悲剧比赛的奖品,或仅指涉酒神戴奥尼索斯?公羊是否在舞池(orchestra)中被斩杀,作为代罪的对象,或起「净化作用」(源自古老的仪式)?或者,悲剧是某天才的「发明」,以戏剧的形式透过姿态和语言,深入「人」的奥秘?
加氏并没有试图回答这些问题,或是他回答的方式是丢出新谜团。公羊曾出现在《裘利尤‧凯撒》,以及今年他在亚维侬所做的装置展《拜访迦太基》to Carthage then I came(注1)—— 一具长九公尺、来回做钟摆运动的牡羊头,微撞著一张PVC薄幕。「这次的尝试比较贴近丧失童贞,而不是强暴,」加氏说,「牡羊并不撞破帷幕。牠的确粗野,但同时也忧郁。意象上更接近阳物而非色欲:借此,舞台获得了受精。」
连串事件的剧场魅惑
「繁殖」是加斯特鲁奇使力之点。巡回欧洲的「无性繁殖悲剧」,「就像是命令的传递,从本事件(épisode)传到下一事件,像形式持续的迁徙,而这个形式有一个核心:即『悲剧性』(le tragique)。」加斯特鲁奇同时也追索「事件」(l’épisode)的原意:「在悲剧体裁里,『事件』代表纯粹行动的时刻(注2),我们的任务便在于提供一系列的行动,不带评论,并将歌队隔离使失去功能。在事件中心,会有一个儿童的形象,就某方面而言,他将成为悲剧英雄而赋予表演最后的观点。」在戏中,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小女孩穿著蓝色罗马法官袍;四个长发白衣卫士,执行了一场奇特的仪式,小女孩仿佛被献祭,漂浮在半空中。她的手臂被切开,筋被挑出,而手中仍握著法官锤。这一切皆在静默中进行,没有任何语言。白色的人物和背景,使观看变成一种接近外星人的观点,真实之中带著不真实,圣洁的白色里,不断有死亡讯息在浮动。「白色代表话语(logos)的空乏,」导演解释。戏中,「诗人的女使徒」将牙牙学语的音节变成白牛奶;另一位从「城里来的白脸人」,则负责开启一系列戏剧行动:拉开白幕,用假阳具尿尿在母亲身上,母亲是一个变态和恐怖分子。事件末,小女孩经历一场大失血,而一位半裸男子,用假声男高音唱了一首圣母叹息曲,结束戏剧行动。
接著,白幕缓降在观众眼前。最后一场的名称〈字母〉,是一场由快速变换字母与电子低音构成的震撼交响曲,对某些观众,仅只是电子噪音和感官迫害。面对逾越人性尺度的机械能量,有的观众掩耳,有的转头闭眼;同一时刻,观众置身剧场中央的荒谬性也一览无遗。然对始终睁开眼睛的观众,那一刻,未尝不能唤起叶慈诗中「一稀罕可怖之美」。
一系列的「发生」,观众既被魅惑,却仍留下满腹不解。事件彼此的因果关系为何?加斯特鲁奇的用意,似乎在避免被分析、解读,仅让观看经验遗留在观者的无意识中。在加氏的剧场,事件被推往极端,剧场的发生逼近真实,剧场碰触到「再现」理念的边缘。加氏即从那不可复制的点出发,透过观看,展开他(和观众)的悲剧探索;「无性繁殖」其实是导演策略性的反讽。「当下性」穿透观者震撼性的观看而获保存,事件变得只发生一次;每回的发生,皆在观众离开剧场时告终。加斯特鲁奇的剧场,以这般方式来对抗剧场本身「永劫回归」的宿命。
文字|苏威任 巴黎第十大学戏剧系博士预备班研究生
注:
1.迦太基长期与罗马争夺海上霸权,最后为罗马人所败。罗马人在公羊腹上写道「迦太基必须摧毁」(“Delenda est Carthago”)。
2.希腊悲剧中,演员扮演的「事件」与歌队的「咏叹」(stasimon)交错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