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艺术节统筹王景生指出,他并无意迎合西方观众,相反地他想要挑战观众的口味并刺激他们去改变感官习惯。他所邀请的表演团体与艺术家对欧人不但几乎全然陌生,而且都是以自己的文化背景与问题为创作出发点,丝毫不顾虑是否能得到西方人的理解或认同。
与其他欧洲国家的首都如伦敦、巴黎相较,柏林的国际性显得十分不足,这应归因于长期作为民主孤岛的历史背景,自德国中央政府从波昂移迁至柏林之后,对提高柏林国际性的呼声渐渐高涨,毕竟在全球化的趋势中,德国自然不愿落于人后,因此希望借由许多国际性艺术节的催生使柏林得以重获艺术之都的美名。今年世界文化馆 (Haus der Kultur der Welt) 开办首届的「越界艺术节」(In-Transit)即有增进柏林国际化的意义。世界文化馆不请欧人担任艺术节总监,反而千里迢迢邀请新加坡导演王景生统筹首两届的艺术节,这肥水尽落外人田的创举,用意其实是很深远的,它表明了主办单位对西方文化本位主义的鄙弃以及将非欧美国家的文化置中的态度,如此对第三世界文化的开放与接纳实是前所未闻。
挑战观众口味,提供交流时空
当然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王景生一向致力于文化交流的工作,如进行了六年的「飞天杂技计划」(The Flying Circus Project)即是不断凝结诸多文化与艺术领域的实验创作,因此世界文化馆希冀借由他丰富的经验与对亚、非艺术家的广泛认识,让国人得以一开眼界。王景生以一个外人的身分,统筹个欧洲大型国际艺术节,难免引起多方质疑,到底他能对西方观众的口味与偏好有多少的了解与认知。然而,王景生对笔者指出,他并无意迎合西方观众,相反地他想要挑战观众的口味并刺激他们去改变感官习惯。这也是为何他既不到「国际艺术节市场」采购一番,也不去为西方观众量身订作些演出作品。他所邀请的表演团体与艺术家对欧人不但几乎全然陌生,而且他们都是以自己的文化背景与问题为创作出发点,丝毫不顾虑是否能得到西方人的理解或认同。就此,在节目的筛选上,「越界艺术节」便与其他国际艺术节迥然不同。
此外,由于一般艺术节都是把表演作品当作商品般卖给观众,在这样的商业交易中,自然得有经济效益的考量,因此受邀的表演团体在买卖结束后便得随即打道回府或移师他地,毕竟没有一个艺术节的主办单位会白白花钱继续招待演出者吃住直到艺术节结束。如此一来,表演团体总是来匆匆,去也匆匆,没有机会去认识其他团体或艺术家做切磋交流,艺术节变成是在压榨艺术家,对其创作发展丝毫没有助益。
有鉴于此,王景生认为国际艺术节应发挥文化交流的功能,它应该要是艺术创作的「加油站」,而不是「榨汁机」。为能提供艺术家们相互激荡,自由创作的可能性与空间,王景生不但让受邀的表演艺术家得以在艺术节期间全程停留柏林,观摩其他表演,更排出所谓Lab的活动项目,每天早上十点起由约四十位来自表演艺术、舞蹈、话剧等等不同领域的艺术家分组进行对话与即兴创作,有兴趣的观众可免费观摩其实验创作过程,做work in progress的见证人。如此一来,透过认识各个不同文化与不同艺术领域所带来的冲击,所产生的对话与合作,实有助于推动二十一世纪新艺术形式的发展。
记录性演出模糊艺术与生活的界线
从五月三十至六月十五号,为期十七天的「越界艺术节」共邀请了一百三十位来自亚、非、拉丁美洲二十一个不同国家的表演艺术工作者。在五十二场表演节目中,包含Club-Performance、Ritual-Performance、Docu-Performance等新的表演艺术形式。整个表演作品的主题都环绕在文化认同的建构上,分别以个人传记、传统艺术的承传、性别认同问题作为创作素材。
琳瑯满目的表演作品不容笔者在此一一尽数,只能就个人喜好择取精采的几出,做进一步的描述:Docu-performance以其前所未有的表现形式受到最多的瞩目,在艺术节中共有三出,分别为《延续:杀戮场外》The Continuum: Beyond The Killing Fields、《三张海报》Three Posters、《他悄然离去》He left quietly,都是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真实记录。在王景生的《延续:杀戮场外》一剧中,七十岁柬埔寨传统宫廷舞的女艺人恩苔(Em Thay)及其他两位舞者、一位皮影戏传统艺人叙述他们在红吉蔑政权下受到迫害的切身经历,失去亲人的沉痛与面对死亡的恐惧,透过他们的述说历历在目。尽管台词都是事先演练过了,也不知重复过几百遍了,然而这恶梦般的过去,仍使表演者在每场演出中激动地泪流满面。这样记录式的演出,真实到使演员自我与角色之间的界线不再存在,连艺术与生活的界线也都变得难以分辨。
此外,来自黎巴嫩的Elias Khoury 与Rabih Mroué的《三张海报》,以爱国忠烈们的肖像海报作为拍摄背景,主要的录影带材料记录著殉难烈士Jamal Satti在一九八五年前往炸毁以色列Hashayan军事基地两个小时前所做的自白,深信为祖国的主权、自由和平奋战,牺牲个人生命是必要的,但见他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慷慨激昂的表情,只有视死如归的平静,著实令人扼腕。在「911」带来的震撼仍余悸犹存之时,这样的自白让我们得以站在当事人的立场去理解其行为动机,并进一步去做沟通与谅解。南非的《他悄然离去》记录一位黑人平民Duma Kumalo,一九八四年蒙冤下狱、判处死刑,行刑前的十五个小时得到赦免,获释后,他写下在狱中遭受的磨难。此剧攫取他的记事为发挥题材,演员时而扮演其角色直接演出呈现人间炼狱的残酷,时而以叙述人的角色间接控诉人权的丧失。这三出剧由于是以记录的笔调描绘政治问题,因此它的真实性相当震撼人心,如此娓娓道来,虽无激昂的明确政治诉求,却是对当时所在的政治体系最强烈的控诉。
性别与文化认同的「挂勾」
政治之外,还有许多环绕著超越性别界线「变男变女,变变变」的轻松节目,其中尤以大陆舞者金星与柏林Rubato Dance Company合作演出的Person to Person – Rubato & Jin Xing最为杰出精采。本是男儿身的金星虽说生在文化保守的中国大陆,从小就一直想当女孩,一九九四年他到美国学现代舞,也在那儿做了变性手术,自此在东西两地声名大噪,此剧能未演先轰动,想来跟许多人欲一睹他的丰采有直接关连。Rubato舞团的编舞家Jutta Hell根据金星的故事,以性别转换为题材来发挥,巧妙结合文化与性别认同问题。一开始先由男舞者Dieter Baumann独舞,由于他头戴金色假发,又一直背对观众做女性化的舞蹈动作,让观众不断猜测是否他就是金星,直到金星突然出现接著下去跳独舞,才将谜底揭晓。有趣的是,他也戴著一顶相同的金色假发,一身短式的紧身旗袍一方面突显已成女体的性别特征,另一方面明显指出其中国文化背景。可是,金色假发是西方女性美的象征,跟旗袍其实是全然不搭调的,这样刻意的组合装束似欲隐喻金星本人即是中西合壁的奇异化身。随著假发的褪去,两位舞者由似男非男、似女非女还原本我,然而到底何谓本我呢?如果男女性别的差异是社会化的过程,而不是与生俱来的事实,所有男性化与女性化的行为是不是有重新建构的可能,同理,文化认同若是社会体系所界定形成的,我们是不是也能予以转变与择取。此剧显现社会所给予性别与文化的框架其实已在动摇,这难道不正意味著更多的不确定性与可能性吗?
以表演艺术家为中心的艺术节
「越界艺术节」 的另一高潮,笔者认为应属印尼的Gumarang Sakti Dance Company演出的《谣传》Rumors与《在老路上》On the Old Road。编舞家Boi Sakti承继其母创立的舞团与舞蹈风格,即融合传统打斗艺术Pencak Silat与现代舞。《谣传》充斥著锋芒的阳刚气,在徐缓处出奇不意迸发出跳跃、翻踢等的打斗动作,营造了高度的戏剧张力,十四位舞者展现的爆发力与彼此配合无间的整体美感令人赞叹,在现代舞剧中实是难得一见的高水准作品。相较之下,《在老路上》显得柔和许多,只见几道白色沙柱从空中洒下,阵阵沙雨使舞台笼罩在风尘仆仆的朦胧诗意里,悠扬清远的清唱和著沉沉鼓声,颇有虚无飘渺之意境。而舞蹈动作由极慢到极快、再由极快到极慢,静与动之间的轮流交替处理的恰到好处,仿佛有无穷的转折点,峰回路转处一景胜似一景,美不胜收地令人流涟忘返。
「越界艺术节」突破一般既有的艺术节形式,不顾虑票房问题,不被观众牵著鼻子走,而以表演艺术家为中心,让他们得以认识其他的艺术型态、表现方法,经由彼此的相互激荡,推动与尝试新的艺术创造,为二十一世纪的艺术发展开启无限的可能性。此外,所呈现的非欧美国家的政治与文化认同问题,传递浓厚的人本主义思想,激发西方观众去认知其他的人生经验,学习尊重、理解与宽容,意义实在重大。总而言之,世界文化馆在「越界艺术节」非功利主义的作风,令人耳目一新,而总监王景生统筹的魄力及对艺术、时代议题、世界动态所拥有的独到见识,令人激赏,两者之间的信任与合作应是此届「越界艺术节」得以成功的主因。
文字|林冠吾 德国柏林自由大学戏剧戏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