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演出的效果来看,《在》剧却纯粹就是一个提供消费的商品,内容则包括了影视明星的舞台丰采、不会冒犯人们意识的奇想、许多的电视综艺,和简单易懂的速食哲学,也就是「简单的通俗娱乐」。对那些初入剧场的观众来说,这些东西自然是非常容易下咽,但这样的东西究竟对他们的人生,或者他们对剧场的认识,会有什么影响,或者老观众会如何看待这样的演出,似乎就不是编导所关心的问题。
表演工作坊《在那遥远的星球──一粒沙》
5月9~18日
国家戏剧院
那天,笔者和几乎满场的观众一样,带著口罩看完了《在那遥远的星球──一粒沙》的整场演出,演出结束之后的谢幕,导演赖声川走上台对观众有一段感性的告白,大意是说:在这样一个非常的时间,希望这样的演出可以让大家安心,让大家对未来继续抱著希望。
我们都知道他指的是SARS。
的确,在最近这段时日里,几乎所有的一切都和SARS有关,每一个人都受到SARS的影响,艺术市场与从业人员自不能例外:被迫取消演出的忙著收拾残局,陷入经营困境的要求政府纾困,按照预定计划演出的战战兢兢。表演工作坊的《在》剧能够如期演出,并且有不错的票房成绩,赖声川的一席话应该也是有感而发。
一出似假若真的闹剧?
只是,像《在那遥远的星球──一粒沙》这样的演出,真的可以让我们安心,或对未来继续抱持希望吗?
妇人叶樱以一个小小的钟表小摊维生,因为相信多年前失踪的丈夫是被外星人劫持,终日沉迷于天文星象的观察,期盼著丈夫的归来与真相大白;和她一起摆摊的小范虽不十分认同她的想法,倒也不加排斥,只是她那即将从电影科系毕业的女儿,却把母亲的执著是看作是逐渐恶化的疯狂,因此要求自己的男友阿高和小范,从街上拉了一个怪老头老钱,一起安排了一场外星人降临/父亲返乡的戏码,试图以所谓的戏剧治疗,将这整件事情做个了结,让母亲重回现实世界。在一场似假若真的闹剧里,叶樱和老钱假冒的丈夫见了面,弄假成真,相互表达了对生命的无奈、忏悔与珍惜,也一起离开了丑陋的现实,遁入另一天堂般的仙境。
且先不论这样一个现代版「弃妇苦守寒窑」的故事,在意识形态上有什么可议之处,剧中有关地球人与外星人关系的想像,也没有太多新意,单以戏剧创作的专业标准来看,《在那遥远的星球──一粒沙》无论在故事情节、角色塑造与表演、设计风格方面,都有许多让人不能不提出质疑的问题。相对应于编导赖声川所引用希腊大哲苏格拉底的隽语:「不经检视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笔者却必须说:《在那遥远的星球──一粒沙》创作者在专业方面的表现,却是经不起认真检视的。
转折牵强、结构疏漏
有关外太空与外星人的故事,虽然有太空科学理论的支撑,但真正能够动人的,其实还是创作者的奇思异想不致离谱荒谬,不仅可以拓展人们的想像空间,也能给人真实的感动。对《在》剧中的叶樱,我们虽然对她的遭遇与执著(偏执)抱著同情,也可以接受她的奇想,并不至于离谱荒谬,故事中诸多违背常识、或在情节结构上的疏漏,例如她的丈夫为何不告而别,她如何开始编制那个关于外星人的故事,她如何依赖一个贩卖「时间」(特殊的手表)的小摊,可以为自己购置那么多先进的观测仪器,又能让独生女儿怪怪顺利念完大学,却让我们很难被她的执著感动,或从她的际遇中归纳出对人生的领域。
整个戏剧动作的发展,也都理所当然地不作较为精致的设计或推演:开始于怪怪的毕业制作计划,过程中却完全看不出来这个制作与之后的情节发展有什么关系──除了怪怪老拿著一架似乎不怎么「专业」的videocam,作不怎么「专业」的影像记录;母女两人总是突如其来地爆发争吵,却完全不能从这些争吵中去建立可信的亲子关系(包括夫妻、母女、父女);老钱的出现与被迫参与,乃至于他最后的悔悟,编导没有道理的任意而为令人讶异;所有戏剧冲突的化解,到最后只能依靠小范与阿高设计的那出不怎么高明的闹剧,和一阵阵浓浓的乾冰。而对于剧中那些刻板印象(如歇斯底里的母亲与叛逆的女儿)、洒狗血的场景(如母女的争执)、浅薄的速食哲学(如回忆与手表)、没有创意的取巧复制(如外星人的任务),笔者在理智上无法接受,更遑论受到感动或得到启发。
期待专业创意而失落
没有合情合理、有趣动人的故事,角色与表演本身的单薄就更成了问题:叶樱一角的执著,给了她一个勉强可被接受的存在理由,但这样的执著无法向外伸展,也让张小燕的表演能量只能绕著一个不动的点转动,而无法对其他角色或整个戏剧动作产生影响;小范一角则因为太过善变滑溜而显得轻薄,卜学亮的表演更强化了观众这样的印象,他对叶樱的情感也就难以动人;怪怪不断激怒她的母亲,或许是为了不忍,但缺乏感同身受的同情,柳翰雅的表演只让观众看到她的不耐与易怒,使得原本可以大加发挥的母女关系,令人难以忍受与理解;老钱一角的存在和他最后的悔悟一样,只像有点勉强安上的一个小小注脚,试著对照出人生的无常与起落,却不免有些做作,金士杰在台上的不知所措,或许不仅只是剧中角色的处境,也可能是他面对这个角色的困扰,或作为一个专业表演者的无奈;李建常和他的阿高一角,就像他在《千禧夜,我们说相声》剧中的角色一样,存在的目的只是搭腔或给主角垫脚(或糟蹋),他和表演最为突出的丁乃筝一样,同样都被无法说服观众的剧情与角色所害,平白让自己的表演被浪费在没有意义的嘻闹和虚假的滥情。
《在那遥远的星球──一粒沙》整体的视觉风格,也让人怀疑导演与不同的设计者之间,对于这出戏的理解与想像是否有大概一致的立场。聂光炎的舞台试图表现在梦与现实之间的那种浑沌或暧昧,但扭曲、颠倒、异质、或不可辨识说明的因素不够强烈,空间本身与角色存在的关系也不够清楚,让整个舞台空间就像那张漂浮在空中的月亮/投影幕一样,让人有不知所以的尴尬感觉。对于服装设计,笔者则只有困惑:叶樱一角身上的重重叠叠,是时光在她身上堆积的尘埃,或者只是设计者的仓储里舍不得丢弃的奇想或布料?怪怪别扭的性格,为什么还要夸张身材弱点、扭曲美感比例的服装更加强调?无论是怪老头或者外星人,异于常人就一定得像金士杰身上的的服装一样没有品味吗?至于小范、阿高、神秘女子,服装的没有特色与角色本身的单薄,倒是相符的。音效设计杜笃之在电影音乐方面的成就,笔者绝无置喙余地,但就用几首苏芮的畅销曲目作为整场音乐的主体,却不能不让笔者对创作过程的严谨有所怀疑。
仅是简单的通俗娱乐?
在这一波的SARS风暴中,几乎各行各业都受到严重的打击,原本资源已经有限的表演艺术团体更是叫苦连天,有小燕家族的撑持,《在那遥远的星球──一粒沙》的卖座虽是异数,却毫不令人意外。编导赖声川也应该可以如愿,借由这个演出吸引那些不曾踏入剧场的观众。只是,《在》剧可以给这些进场的观众什么,却让人有些质疑。
在他的创作笔记中,编导表示不能以「过于简单的通俗娱乐」对不起出入剧场的新观众,或侮辱老观众的智慧。但从演出的效果来看,《在》剧却纯粹就是一个提供消费的商品,内容则包括了影视明星的舞台丰采、不会冒犯人们意识的奇想、许多的电视综艺,和简单易懂的速食哲学,也就是「简单的通俗娱乐」。对那些初入剧场的观众来说,这些东西自然是非常容易下咽,但这样的东西究竟对他们的人生,或者他们对剧场的认识,会有什么影响,或者老观众会如何看待这样的演出,似乎就不是编导所关心的问题。
或有论者以为,《在那遥远的星球──一粒沙》可以作为本地商业剧场演出的某种范例,演出制作的操作模式或现场观众的热烈反应,或许是这种论证的依据,但如果我们因此可以不再坚持戏剧动作的丰富、角色的合理与真实、剧场整体视觉的美感,而只要一些名人的加持或细腻的行销手段,如果我们因此无须再认真痛苦地思索人生与人性,而只需要买一只能够留住永恒的表(或幻觉),或搬弄一些浅白易懂的珠玑话语(如剧中有关一粒沙与宇宙关系的描述),那么所谓的商业剧场,或许就是一种有害的东西──不仅对剧场专业工作者,对于一般大众亦是如此。
专业态度轻忽的危机
从剧场专业的角度来看,《在》更让笔者感到很多的忧心遗憾,因为我在其中看到了号称专业的剧场工作者对专业的轻忽与弃守。而这种轻忽的态度,就表现在笔者之前针对情节、角色、表演与设计所提出的诸多质疑。换言之,无论编导赖声川在创作过程中,能够掌握的条件如何有限,或必须「随缘」看待种种的突发状况(如黄子佼和曾宝仪的临阵缺席),他的专业坚持应该还是决定《在》面貌的关键因素,也因此必须为演出中所有关于专业的问题负责。
即使是编导赖声川和表演工作坊在本地剧场界的分量,张小燕及她的家族在本地影视圈的影响力,笔者对于《在那遥远的星球──一粒沙》创作群的批判,或许还是过于严苛。但如果我们将专业的条件纳入考量,如果我们能够以SARS的例子作对照的思考,我们就可以发现一个轻忽专业的社会,是如何无法有效地去处理它自身面临的问题,而自许专业的工作者之缺乏专业意识与态度,更有制造社会危机的可能。
剧场工作者不必像医疗工作者一样,背负那么大的责任,但我们却也不能轻忽表演对社会意识的影响。SARS可能是一时的现象,在客观条件上也有可以加以克服的诸多手段,但社会文化的堕落,却非一时半载可以改变,表演艺术工作者能不比医护人员们更加谨慎?
文字|陈正熙 国立台湾戏曲专科学校专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