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台湾表演艺术界的盛事之一,即为从九月二十五日至十月五日在台北举行的「第一届台湾国际钢琴大赛」。巨额的花费、延请世界各国评审、动用国家乐团的赛事,虽在国际间已是稀松平常的活动,但是对于第一次举办这种重量级比赛的台湾,它是否也如其他国家的比赛一样带来正面的效应?继两周紧锣密鼓的赛程与外界纷纷扰扰的评论、猜测,全程观赛的本文作者将从比赛内容、行政策画与国际规则等各角度深入探讨。
国际专业音乐比赛的声望须如何建立?问题的关键其实就在于它能选出什么样的得奖者,而这些背负某某比赛优胜头衔的音乐家,日后在乐坛的表现能否转而擦亮该比赛的招牌?因此成功举办比赛的根本问题,就是如何吸引一群世界顶尖的青年好手参赛;而能吸引这类好手参赛的条件,除提供优渥的奖金与为优胜者争取品质较佳的演出机会外,评审团的素质与赛方行政效率,均为重要因素。由文建会筹备年余的「第一届台湾国际钢琴大赛」,在缺乏先前经验的前提下,能凭著足令其他国际音乐比赛艳羡的政府资源与行政团队,以及各方在世界乐坛建立的个人人脉,确已做到井然有序的赛务规画,并网罗一支国际水准以上的知名评审阵容。比赛能为乐坛发掘什么样的明日之星,就看这群伯乐的集体抉择,以及主办单位的企图。
参赛者的曲目选择与演出表现
此次比赛事先以几近空前的手笔在国际媒体刊登广告,散布英雄帖,共招来世界各地一百六十多位报名者,只能算是差强人意。经过维也纳、巴黎、纽约、台北等地的现场甄选,以及赛方征召,共录取三十二位选手参加九月底开始在台北举行的正式比赛。理论上讲,到世界各地举办甄选会的优点,是比通讯报名更能依实力筛选参赛者,但目前有财力如此执行的国际钢琴比赛其实相当有限。或因台湾首次举办如此规模的大赛,部分有实力的年轻钢琴家心存观望,故需靠赛方拟定邀请的评审,凭其个人人脉介绍报名者。此举却造成两项事后应验的潜在问题,首先,这些大多为国际知名钢琴教授的评审,可能只会先推介子弟兵里的二军,作为日后进军更高档比赛前的历练;再者,太多评审与选手间存在师徒关系,又未能在评审规则上加以规范,结果对比赛产生莫大的负面效应。
此次比赛的曲目分量十分吃重,每位参赛者为前两轮所准备的独奏曲目总长即达一百分钟,其中复赛约占四十多分钟,就相当于一般独奏会半场以上的分量。除了一首由赛方特约新创的指定曲外,其余曲目大半开放由参赛者自选,这原本是近年许多国际钢琴比赛的趋势。可惜此次的参赛者大多仍以传统比赛思维来考量,并未充分利用机会,设计出想像力丰富的曲目。以近年国内所培养最富才华的林玮祺为例,初赛第二阶段的自选曲排出了清一色的炫技作品,包括拉威尔《史卡波》、强调八度音的萧邦《C小调夜曲》、李斯特《第一号魔鬼圆舞曲》,其实在曲目之间并不容易产生加成效果。反之,鲁福斯.乔伊(Rufus Choi)在厚重的拉赫玛尼诺夫奏鸣曲之前,安排两首看似简单的巴赫-布梭尼《圣咏前奏曲》,却在音乐色彩的运用上成功展现更宽广的个人风格。后藤正孝所弹的韩德尔《G大调夏康舞曲》兼具优雅风韵和灿烂技巧,近年不时在国际比赛里出现。
与口味偏重的选曲方向相称,就是无论这次参赛者的体型吨位如何,肌肉棒子式的强力弹法显居主流。萨瓦洛斯基(Hubert Salwarowski)在初赛时弹奏的浦罗柯菲夫《第六号奏鸣曲》可谓此中代表,双手如同菜刀一般剁向曲中包含深沉与诙谐的对比乐段,聒噪不堪。接二连三炫技作品的堆砌,加上瓦釜雷鸣的持续轰炸,除了让一坐就是大半天的评审与现场观众耳鼓发麻,遑论欣赏音乐所应有的喜悦。正因如此,曲目富于巧思,技巧扎实又注重音色的少部分选手,立刻就能带给现场观众深刻的印象。在此次众多的俄系钢琴家中,应以安卓尤西恩科(Olga Andryuschenko)、穆斯基(Eugene Mursky)等人最具这方面的条件。前者初赛第二阶段弹奏了荀白克《钢琴组曲》作品25和萧士塔可维契《第一号钢琴奏鸣曲》,属比赛曲目的大冷门,成熟洗炼的诠释却令笔者与不少在座的钢琴家为之惊艳,而她未能晋级复赛,乃是此次比赛小爆冷门的遗憾之一。
参赛资历最丰富的穆斯基,复赛曲目安排尤具创意:贝多芬《华德斯坦奏鸣曲》、克朗伯(George Crumb)选自《宇宙幻象》的「巨蟹座」、斯特拉温斯基《彼得罗西卡》,其中「巨蟹座」在台湾难得一见,是以加料钢琴(prepared piano)方式站立弹奏。穆斯基获得复赛里最多的掌声,未能进入决赛实为此次比赛另一大遗憾。笔者个人的观察是,他精工雕琢的《华德斯坦》可能忤逆对贝多芬音乐存有某种定见的部分评审;「巨蟹座」的前卫手法或许又不见容于另一批品味保守的评审;《彼得罗西卡》第二段起,穆斯基呈现了不稳定的状况,又终于给某些不乐见太多高手晋级决赛的评审砍分的机会。如此三面不讨好,无论观众多么激赏他精采的表现,穆斯基遭到淘汰也就不是那么意外了。
由赛方特约主办国作曲家谱写比赛指定曲,乃是不少国际音乐比赛的惯例。此次由金希文所创作的指定曲《给钢琴独奏的幻想曲》,以阿美族锄草歌俭朴的旋律为素材。笔者个人认为,此曲在动机发展上或能赋予更丰富的变化;对于弹奏技巧的要求,全曲多局限于双手交替反复和弦与颤音等组合,让钢琴家发挥的余地似乎并不多。但笔者在初赛里听到十余个版本,仍能反映出部分参赛者对现代音乐语法的敏锐掌握,而其中以廖皎含的诠释最为投入,将曲中来自土地的热情与节奏充分表达。鲁福斯.乔伊则以对音响层次更加细腻的处理取胜。作曲者也参与了此曲「最佳演奏特别奖」的评选,虽然他本人最中意的版本是来自匈牙利的费赫(Erno Feher),最后在部分评审的坚持下,此奖是由费赫与戴学林合得。
复赛的曲目要求还包括一首钢琴五重奏(可自选舒曼、布拉姆斯或德弗札克的作品),对部分缺乏室内乐演出经验的年轻参赛者而言,的确达到了暴露其罩门的目的。笔者较欣赏穆斯基与玛丽亚.金(Mariya Kim)的演出,前者的布拉姆斯在与弦乐四重奏的搭配上有相当成熟的互动;后者的舒曼则在节奏感和旋律的歌唱性方面均有自然洗炼的表现,有种令观众觉得她能完全陶醉其间的感染力。最后室内乐奖项却是由演奏尚称完整,但是音乐生硬乏味的戴学林获得。
决赛的协奏曲亦有类似问题,虽然参赛者至此已通过关关淘汰,平均演出水准反而不如初赛时精采。除了反映部分年轻钢琴家欠缺协奏曲演出经验外,比赛至此在体力与精神上的耗费,以及某些深具实力的参赛者先前已遭淘汰,都是可能的因素。台湾选手里国际参赛纪录最为辉煌的张巧萦,从初赛开始即以流畅的音乐性与饱满的音色,融化了赛场普遍趋于僵硬的气氛,小巧的身影在北极熊环伺的冰山中,确如一股怡人的暖流。她在决赛选弹奏贝多芬《G大调第四号钢琴协奏曲》,是贝多芬协奏曲中兼具抒情性与戏剧张力的最深刻的作品,若非演奏者对音乐有充分的自信,通常并不轻易拿来当做比赛曲目。张巧萦的诠释虽然在色彩与力度方面仍有进一步发挥的空间,雍容挥洒的大将风范确实是六位决赛选手里表现最为稳健者。
评审规则的争议与问题核心
主办单位原本为此次比赛设计了相当详细的参赛及评审规则,但是并未如国际比赛惯例公布,将之纳入印刷精美的比赛节目手册里,更增加部分选手与外界的疑虑。文建会事前确曾动用基层工作人员广为搜罗各大国际钢琴比赛的评审规则与相关资讯,经内部研拟出本次比赛游戏规则后,于开赛两周前,在扮演咨询性质的「艺术指导委员会」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会议中交付讨论。所提评审规则草案里最大的争议有两项,一为回避条款;二为评分制或投票制。此次外界质疑声浪最大的问题,亦即评审与选手间普遍存在的师生关系,草案里原本确曾列入回避条款,最后因绝大多数委员投票反对(八比一)而遭删除。理由之一是既然所请来的大牌国际评审多各自有学生参赛,不好意思硬是规定不让他们投,抵销之下也没啥意义!事后证明,此次参赛者中学生最多,乐坛名气最响亮的评审克莱涅夫(Vladimir Krainev)就率先反对没有回避措施的规则。注一据笔者观察,目前绝大多数正式的国际钢琴比赛均订有不同程度的「回避条款」,即使这类条款并无法杜绝有心徇私的部分评审,却是比赛公正性起码应设的门面。
评分制或投票制也是艺术指导委员会曾热烈讨论到的议题,虽有委员根据其他国际比赛多年累积的经验与数据,建议至少在表决决赛名次的关键时刻,最简明稳妥的方式乃是从第一名开始采用绝对多数秘密票选制。可惜开会的决议结果,仍裁定以台湾一般比赛较为常见的评分记点制来执行。但在这次比赛的实际操演下,由于前两轮表决不断演出荒腔走板的晋级名单结果,部分国际评审已表达不满,外界舆论亦为之哗然。最后在内外压力下,评审团临时开会更改决赛表决方式,采取国际通用的多数决投票制以为补救。对如此大规模的正式国际比赛而言,在压力下临时改变评审规则,无论其原委,都是一件荒谬而屈辱的事。
主办单位常以日本滨松国际钢琴大赛的地位为目标,希望使台湾国际钢琴大赛也受到世界乐坛的瞩目。但是以日本长年来对西洋古典音乐的投入与对演奏人才的计划性栽培,对于指标性的滨松大赛每次也有成群的日本参赛者投入,至今举办四届以来,日本钢琴家晋级决赛所获最高的名次,也不过分别是四奖、五奖(1991)、三奖(1994)、五奖(1997)、二奖(2000),绝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为自己选手护航。
此外,根据评审规则草案第十六条,「评审委员其他应注意事项:A、应避免将评审过程中之任何讨论或发言向他人转述。B、各轮统计结果,在大会发布前,不得对外传播。C、在比赛过程中应对其他评审、参赛者即大会工作人员给予尊重,避免对他人的表现提出批评。」但是从「台湾作品最佳演奏特别奖」得主的提前曝光,到决赛进行前评审团主席对媒体发表的不当言论注二,都在在违反了上述规则,以及一项正式国际比赛应具的格调。期望主办单位能针对这些问题切实检讨。
谁将是比赛的最大赢家?根据过去国外举办比赛的经验,答案可能是一位稀有的音乐天才,也可能是各有打算的评审,尤其是主办单位本身。但是笔者心中最佳的答案,应该就像一次公正乾净的选举结果,受惠者乃是将接受当选人服务的社会大众。台湾选风一向为人诟病,难道文建会投资至少四千万新台币的首届台湾国际钢琴大赛,也无法幸免吗?
文字|樊慰慈 中国文化大学音乐系主任
注
1、〈上届柴可夫斯基钢琴大赛评审:子弟兵参赛,评审免回避「是错的」〉,《联合报》(民国92年10月6日)、〈重量级评审:游戏规则错误〉,《中国时报》(民国92年10月6日)
2、「很多人以为只有国外老师才会教得出优秀的学生,其实不然,她也希望台湾学生占尽天时地利,也可以有好成绩。」〈首届台湾国际钢琴赛内举不避亲〉,《自由时报》(民国92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