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走了一百年了,在他四十四年的人生中,写下了十七出戏,六百篇以上的小说,超过四千封的信。这位说故事高手,经由各种形式,百年来仍鲜活地在人们心中留下印记。为什么是契诃夫?透过其他文学家的对照或说解,或可窥知缘由一二。
今年七月,即将逝世满一百周年的契诃夫(Anton Pavlovich Chekhov 1860-1904),在他四十四年的人生旅途中,写下了十七出戏,六百篇以上的小说,以及,超过四千封的信。
人们喜欢阅读他的小说,现代剧场工作者喜欢搬演他的剧作。二十世纪初的世界剧场,因为契诃夫的剧作而变得特别动人。纽约大学出版的《契诃夫伟大剧作评论集》开宗明义第一句,就以「诗化的自然主义」来总结他的创作特色。
不读契诃夫是否也能体会契诃夫?
将自己生命经历转为幽微文字的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擅长描写一九三○年代前后中国寻常百姓故事的张爱玲,他们二人和契诃夫一样会说故事。契诃夫在剧场和文学上的好友,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和高尔基,对于好友的观察则是深具俄罗斯特质的直指心性。家书往往隐藏著艺术家最内在的热情,如果再加上也喜欢写信给夫人的作家沈从文,以及契诃夫本人,我们似乎可以试著从跨越时空发现阅读契诃夫的六个角度。
普鲁斯特:那房间散发一股幽暗清凉的气味。
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里的主人翁,可以因为一块浸泡在咖啡里的玛德莲小蛋糕,产生「传遍全身的美妙欢愉」,并进而追忆逝去的快乐与悲伤。但是,契诃夫笔下的人物,却总是处于疲惫状态。因为,这些人总是为乾枯而陈腐的生活所苦。
《三姊妹》里的三姊妹,寄望于「到莫斯科去」来摆脱无望的生活。《凡尼亚舅舅》里的爸爸带著年轻太太返乡,搅乱凡尼亚平淡生活的青春气息离开之后,生活又陷入无边的细琐与重复。《樱桃园》的樱桃园在被买走之前,大伙儿只是不断的坐食山空。《海鸥》里被射下作标本的海鸥,更是向往广阔天地的人生无法开展的象征。
普鲁斯特和契诃夫都很擅于透过,立体人物轮番上阵的「肖像画廊」来铺陈故事。然而,因为时代的变动,却让契诃夫的人物快乐不起来。
张爱玲: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
张爱玲的上海故事,小巷弄里的人生无法摆脱社会转型所伸出的魔掌。小奸小坏和战争所产生的动荡,甚至于是动乱之后的和平,都一样「使人心乱」。契诃夫的俄罗斯生活,不但令人心乱,而且还让人伤感。
「《樱桃园》的俄文剧名用的是古字,他仿佛力图借助于这个声音来慰抚那已经逝去的、美丽的、但却不为现在所需要的生活。这种生活,他在剧本里是含泪加以破坏了的。」现代剧场导演大师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在「莫斯科艺术剧院」成功导演《樱桃园》之后,为契诃夫的作品作下如是的注脚:「他是敲起警钟的最初一批人中的一个。除了他,还以谁会去砍掉美丽的、鲜花盛开的樱桃园,意识到他的时代已经过去,旧的生活注定要趋于崩溃呢?」
曾经办过多少次风光舞会的「樱桃园」,最后让从小在这儿当小厮后来经商致富的农奴之子买去。百年的樱桃树将被全数砍掉,忠心耿耿的老仆却在老东家搬家出发之后,被遗忘而锁在屋内。大家根本忽略他,他还在担心少爷忘了添衣服肯定要著凉。同时,「远方传来砍伐树木的声音」。
史坦尼斯拉夫斯基:他是我所见过对未来最为乐观的人。
契诃夫总是不厌其烦地说道,他所写的是喜剧。虽然,史坦尼斯拉夫斯基也承认契诃夫本人是最乐观不过的人。但是,他的戏总是让观众看完之后哭哭啼啼。
契诃夫在给俄国文豪高尔基的信里表示,他原以为年轻人是俄国的希望。「因为,俄罗斯人的生活真无聊啊!」但是,这些人只要变成知识分子或中产阶级就都一个样:懒惰与虚假。契诃夫认为,「人们认同其中的悲伤,却不准备改变」。
话虽如此,看过莫斯科艺术剧院二次来台演出契诃夫作品的观众,或者仅是透过阅读剧本来亲近契诃夫的读者,应该都会同意,文本和舞台风采当中的悲伤质地与氛围,确确实实是契诃夫剧作让人念念不忘的特质。
高尔基:我们歌颂勇敢的疯狂。
契诃夫剧本里,父亲的角色经常是缺席或无用的。《樱桃园》里的爸爸,停留在快乐的记忆里。《凡尼亚舅舅》里的爸爸,四肢不勤五榖不分只会造次。他的男性人物,要不就是躲避责任,要不就是冲动莽撞。反而是女性角色才具备行动力。
「谁能为戏剧的结局发展出新的写法,谁就为剧场形式开发出新的领域。」契诃夫在写给弟弟的信里谈到:「我写的每一幕都像单独成立的故事,戏也安静而平和的发展下去,但是结局却给观众重重的一击。」这重重的一击,往往也都是女性角色所作出的勇敢决定。
《凡尼亚舅舅》里的美丽少妇,不准备离开年迈的先生。《三姊妹》里的妹妹,愿意为离婚有小孩并且没出息的男人出走。她们知道自己在作什么,而且愿意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代价。这些正常人眼中的疯狂,正是俄罗斯文化当中会被歌颂的勇敢。
沈从文:一颗悬在天空的星子不能用手去摘,
但因为要摘,你那伸出去的手会长一点。
契诃夫过世前六年,才因为《海鸥》的读剧,认识后来变成他太太的演员奥尔嘉。
即便结了婚,二人还是聚少离多。契诃夫因为健康问题得住在黑海边的别墅,太太则在莫斯科演出先生所写的剧本。二人在六年之间,彼此给对方各写了四百多封信。担任契诃夫所有作品由俄文翻英文的卡洛˙罗卡摩拉教授(Carol Rocamora),将剧作家作品中的精采对话,加上这些通信的内容,写成了组合成《将你的手放在我的手心》I Take your hand in mine…..。去年,彼得˙布鲁克特别将这出戏搬上他的剧场演出。
经由通信内容和剧作的巧妙搭配,我们发现剧作家契诃夫情人/丈夫/老师/小孩性格等,鲜为人知的面相。同时,我们也看到契诃夫和太太,短短六年相处期间的许多相思和期待──其实和常人一样难熬与徬徨。
事实上,中国近代小说史上的沈从文,也因为工作与职务调动的缘故,和太太张兆和通了三十年的信。透过「沈从文家书」,我们读到了大文学家谈到柴米油盐的细心,也看到他对妻子的爱情浓度始终居高不下。类似的文人信件往返,台湾和中国都有许多佳例可擧。不知道何时,中文世界也会产生这类从通信所创造出来的剧作。
契诃夫:看看你自己吧,看看你的生活有多么糟糕与无趣。
这正是契诃夫作品一直在明示、暗示地提醒我们的。回顾契诃夫一百年前的创作种种,似乎剧作家们「伸出去的手也会长一点」吧。
文字|李立亨 戏剧学者、「绿光剧团」团长
百年前的人性诊断家─认识契诃夫
廖俊逞(本刊编辑)
▲契诃夫(l860~1904)是十九世纪末俄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短篇小说巨匠,同时也是著名剧作家。
▲契诃夫出生在一个小市民家庭,父亲破产后,他靠当家庭教师读完中学, 一八七九年入莫斯科大学学医,一八八四年毕业后从医,并开始文学创作。
▲他早期创作多是短篇小说,内容多揭示黑暗时代反动的精神特征,反映重大社会课题。他的小说风格短小精悍,简练朴素,结构紧凑,笔调幽默,语言明快,富于音乐节奏感。契诃夫擅于从日常生活中发现具有典型意义的人和事,通过幽默可笑的情节进行艺术概括,塑造出完整的典型形象,以此来反映当时的俄国社会。
▲契诃夫后期转向戏剧创作,主要作品有《伊凡诺夫》(1887)、《海鸥》(1896)、《凡尼亚舅舅》(1896)、《三姊妹》(1901)、《樱桃园》(1903),都曲折反映了俄国一九○五年大革命前夕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苦闷和追求。
▲大抵而言契诃夫的戏剧没有主题没有主角,也没有重大的戏剧冲突,若真要问这几出戏的戏剧主题为何?或许就是「世纪末的知识分子的生活」,契诃夫以卓越的讽刺幽默才华,为世界文学人物画廊中捕捉了这群「多余的人」不朽的艺术形象。
▲在完成最后一出剧作《樱桃园》之后,契诃夫于一九○四年七月十五日因肺病恶化而辞世。
契诃夫重要著作年表
1884出版第一本小说集《梅尔波美娜的故事》
1887《伊凡诺夫》是契诃夫第一出搬演的舞台剧本
1888《蠢货》与《求婚》两个剧本与小说《草原》
1895出版长篇报告文学《萨哈林旅行记》
1896《海鸥》
1897《凡尼亚舅舅》
1901《三姊妹》
1903《樱桃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