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创立「当代传奇剧场」的时候,吴兴国在节目单〈演出手记〉里写道:「我要将对传统的热情与爱,转化为一场愤怒的革命。」今天,这位资深的青年才俊,革命尚未成功,热情与爱也还在。谈戏、谈角色、谈师长亲人的种种,眼泪还是会随传随到地在眼眶内打转。因为现象所引发的愤怒,临到嘴边,却化成苦口婆心的提醒和要求。
最东方的马克白将军(一)
「当代传奇剧场」一九九八年结束法国「亚维侬艺术节」演出后,我马上宣布剧团暂停的消息。因为当时的我,实在暨疯狂又愤怒。二○○一年,我选择以《李尔在此》这出独角戏来进行复出首演,这是源于我的骄傲与任性。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愤怒、疯狂、骄傲、任性!今年,「当代」要推出第十个制作,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也许,我已经准备要开始跟我内在的灵魂,进行和解了。 ——吴兴国
只要有机会跟吴兴国谈戏的人,很难不被他全神投入、青筋暴跳、瞪大眼睛、抬头纹随著情绪起伏的专注神情所吸引。他的儿子已经退伍工作,女儿是舞蹈班的高材生。可他本人的体态和长相,根本像是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
驰骋疆场的帝王将相,他演来轻松自在。排戏现场的他,灵感创意源源不断。风光站在舞台四十年,他在台下的愤怒与眼泪却不曾停歇。
一九八六年创立「当代传奇剧场」的时候,他在节目单〈演出手记〉里写道:「我要将对传统的热情与爱,转化为一场愤怒的革命。」今天,这位资深的青年才俊,革命尚未成功,热情与爱也还在。谈戏、谈角色、谈师长亲人的种种,眼泪还是会随传随到地在眼框内打转。因为现象所引发的愤怒,临到嘴边,却化成苦口婆心的提醒和要求。
他说:「所谓的青春,所谓的能量,其实就是抓住冲动,全心投入。」关于创作,侃侃而谈的吴兴国,眼里和脸上都还写著各种冲动。显然,这位专擅扮演「老生」类型角色的演员,现在还是充满青春,充满能量。但是,只要一谈到戏,被日本媒体誉为「最东方的马克白将军」的他,双眼透露出的是无尽的期望和怜惜。
吴兴国:「所谓的青春,所谓的能量,其实就是抓住冲动,全心投入。」
「爷儿们,不错,有希望」
吴兴国出世没多久,就没了父亲。从大陆到台湾,母亲的身分从将军的千金女变成了女帮佣。为了生活,母亲把他送到管吃管住的复兴剧校。在剧校的八年坐科训练生活,吴兴国很早就开始过起自我要求的生活:
我的骨气硬,小时候寄人篱下,不喜欢别人瞧不起,我练起功来那样地拚命,一方面也因为怕想家,另一方面不想人嫌弃我。我对命运充满怨恨,我和母亲是如此相爱,我喜欢为她绑辫子,夜晚拉著她的发辫才好入睡。妈妈常对我唱著歌,所有的爱和语言都在她的歌声中,但是,我们总是聚少离多!
母亲的形象,遥远、美好、又令人心碎。所有的男老师,对他来说,都像扮演著严父的角色。吴兴国认为,剧校的严格训练,让学生们很早养成警觉和观察的能力。从学生时代开始,他就算只是在舞台上,扮演没有台词,只有简单动作的龙套演员,都演得战战兢兢。
他记得学校有位姓穆的老师,教学非常严厉。打人不但用力,而且还专打学生脖子的后面。他懂得戏又多又好,却没上过学,不认识字。全校学生远远看到他,总要绕道而行,生怕被他盯上。有一回,吴兴国演出结束,一不留神,眼看著就要和穆老师擦身而过。忐忑不安的吴兴国,却听到他爽朗地说:「爷儿们,不错,有希望。」一直到今天,这个原本会是惊吓过度的场景,却成了学戏生涯最甜美的回忆。
当兵的时候,吴兴国认识了生平最严酷的师父,人人口中的「周疯子」——周正荣老师。国光剧团艺术总监王安祈在《寂寞沙洲冷——周正荣京剧艺术》一书中,很生动地描述周正荣全心投入京剧的一生。他每天的生活重心就是「练功」,就是「练嗓子」。我则对于书中摘录周正荣老师日记的一段话,印象深刻:「我一定要用功,我知道有懂戏的观众等著看我。」
原本学习武生的吴兴国,因为崇拜,也因为老师的认可,改唱老生并拜周正荣先生为师。吴兴国向他行拜师大礼后约一年左右,他决定结婚,周老师曾在日记里写道:「今天吴兴国带著林秀伟来家里,说快要结婚了,我心里很复杂,既为他祝福,又有点担心,他以后怕是不能全心全意练功了。」
吴兴国对於戏剧艺术追求的决心,其实不曾松懈。老师对于「懂戏的观众」的在乎,以及等待知音相濡以沫,所衍生出来的高度自我要求,深深影响了他。
「戏曲古迹」破坏者?
当兵前,吴兴国就已经开始参加「云门舞集」的演出,主跳林怀民早期经典《白蛇传》和《奇冤报》等作品。退伍后,加入「陆光国剧队」,很快地成为剧队的挑梁王牌,作品还连续三年获得最重要的「竞赛戏」首奖。然而,军事体制和传统戏班的旧习性,造成排戏纪律不彰、演出品质不稳等现象,却也让他「愤怒、沉郁、暴跳如雷,犹如困兽陷入牢笼」。
因为不想让同侪和长辈间,「京剧恐怕要随著我们走入坟墓」的担忧成真; 因为「我最爱的京剧,怎么可能没法吸引人」的自信;十八年前,他和一群年龄不满三十岁的戏曲演员,合组了「当代传奇剧场」。首演作品《欲望城国》,改编自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马克白》。报纸说:「观众欣喜若狂,有人大叫,有人流泪,台北艺文界足足震动了一星期。」另外,也有一些观众和评论家说,「当代传奇」和吴兴国,是戏曲这座「古迹」的破坏者。
一路走来,吴兴国在「当代传奇剧场」导戏、编剧、演出,跟妻子林秀伟在她主持的「太古踏舞团」里共舞,还和周润发、成龙、刘德华等人,演出二十余部电影和电视。关于参与戏曲和影视的态度,他觉得,从小学起的戏剧像是元配妻子,后来被导演相中去拍电影电视,就像是偷偷找来的女朋友:「拍电影的工作,我还在摸索。但是,只要一站上舞台,我觉得我就是万夫莫敌了。」
吴兴国:「拍电影的工作,我还在摸索。但是,只要一站上舞台,我觉得我就是万夫莫敌了。
最东方的马克白将军(二)
创造京剧的「当代传奇」
小说家王安忆曾为文写道:「中国戏曲是真正了不得的,它将日常生活的型态总结归纳出类型,一下子就抓住了实质。」即便对传统大加挞伐的鲁迅也说,传统戏曲自有一种「吸引人的景致」。然而,曾经吸引大量观众的传统戏曲,今天却也确确实实得面对旧观众老去、新观众不容易近来的窘境。用京剧的形式来演出莎剧,很大动作地让新旧观众发现到,东方传统加上西方经典,也可以在世界剧坛,创造出属于这个时代的「吸引人的景致」。
吴兴国认为,京剧演出莎剧「正是门当户对」。因为「剧本语言的诗韵化、故事的叙述性、场次的繁多、人物的出场次序与观众直接的交流。」这二者有许多相通之处。至于形式与内容之间,如何创造出内外在的统一性,「这里并没有什么对与错的问题,关键在于你敢不敢把自己撕开了,放松了,把自我投入进来。」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最爱革命、最会革命的毛泽东,很爱用他那浓浓的湖南乡音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吴兴国将近二十年的京剧革命,虽然不能被形容成战况激烈,但要说他曾心怀请客吃饭的放松状态,那绝对是大大的错误。
我们可以发现,因为「当代传奇」的持续发表作品,使得利用传统剧场形式,演绎莎剧或希腊悲剧,乃至于创新剧作,都变得人人都有发言权。想想,我们似乎很难对于传统老戏,在发表感想之外,再进一步地抒发意见。但是,我们因为「当代传奇」诸君的努力,不再将传统戏曲视为不敢、或不想亲近的剧场创作。
二○○二年春,京剧的故乡,北京的「中国京剧院」,邀请吴兴国到北京领衔主演《欲望城国》。清华大学特别举办了一场「京剧与莎士比亚」座谈会,我在会上表示,吴兴国的认真与开放的态度,相辅相成造就了京剧和莎剧相遇的机会。他对于陷入泥沼的京剧发展现况,先是愤怒,后是抱持「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决心,里面有一种科班出身的戏曲工作者才有的「理解的爱」。
主持座谈的中国京剧院院长吴江,当时说:大陆演员也对京剧抱持著「理解的爱」,但是,他们并没有想到要「走那么远,从北京走到英国去」,他问吴兴国:「怎么会有这样的冲劲?」吴兴国从他第一次拍电影遇到流泪场景说起,他说,京剧的表演,要求的是,外在的精准,动作的流畅。但是,电影拍到脸部表情,一定得有眼泪才行。他当下实在没有泪可流:
只好一个人坐在角落,慢慢培养情绪,想起幼年失怙的遭遇,红颜薄命的母亲,剧校中艰苦的成长过程,刹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那场戏拍完了,心情却一直无法平复,自己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对著皎洁的月光,又哭了好久。我要说的是,我始终抱持的态度是,我们有这么好的表演形式,怎么可能创造不出属于这个时代的「当代传奇」。我先是困惑、接著愤怒、然后很伤心。但是,我不要迷迷糊湖过下去。所以,我决定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创造「当代传奇」。
吴兴国语毕的刹那,现场响起如雷掌声。台上中国京剧院演员的眼角泛著泪光,我看到吴兴国紧握拳头,不想在外人面前流下眼泪。这样的画面,我在几次和他讨论到新作品的发展,以及京剧未来还可以怎样走时,又出现好几次。身兼编导演三职的吴兴国,作品好坏自然人异言殊,没有定论。但是,他想为以京剧艺术为体,西方现代剧场为用的「当代传奇剧场」,注入新活力的决心,始终不曾动摇─吴兴国和当代传奇剧场所推出的每一个新创作,都令人期待。
我们有这么好的表演形式,怎么可能创造不出属于这个时代的「当代传奇」。
文字|李立亨 优人文化艺术基金会执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