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演先轰动的舞作《杰宏.贝尔》,除了引爆满座票房,也引发大家的好奇,到底这个「恶搞」的编舞家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一出手就要惊世骇俗?
旅居柏林的戏剧研究者林冠吾,趁著杰宏.贝尔到柏林演出时为本刊专访这位编舞「顽童」,这才了解,舞者出身的杰宏.贝尔,在《杰宏.贝尔》中想探索的其实是「身体」的本质与文化的影响,他说:「对我而言,这不过是稀松平常的表演,它是关于一个想法、舞蹈、身体。每次创作我都会对自己提一个问题,我把问题放到舞台上,并试著找出答案。」
新舞台 新舞风2006—Compagnie Jérôme Bel
《杰宏.贝尔》
6/2 8:00pm
6/4 3:00pm
《泰国制造》
6/3 3:00pm
《两人十件》
6/3 8:00pm
台北新舞台
INFO 02-27237953
杰宏.贝尔小档案
▲1964年生,曾于法国翁杰(Angers)国立现代舞中心就读。
▲曾担任多位法、义编舞家如Angelin Preljocaj、Joelle Bouvier 与Régis Obadia、Daniel Larrier与 Catherina Sagna的演出舞者。
▲1994年发表编舞处女作《两人十件》,次年发表《杰宏.贝尔》,震惊欧陆舞坛。
▲陆续发表作品有:Shirtologie(1997)、Le dernier spectacle(1998)、Xavier le Roy(1999)、The show must go on(2001)、Véronique Doisneau(2004)。(编按:关于Véronique Doisneau的介绍,参见本刊第155期林冠吾〈一场后现代舞蹈与古典芭蕾的失败婚礼—柏林八月舞蹈节现场〉一文,2005年11月)、《泰国制造》(2005)等。
法国编舞家杰宏.贝尔(Jérôme Bel)在欧洲舞蹈界,是「恶名昭彰」的挑衅「顽童」,他以极简派的创作手法,劲爆的「去舞蹈」实验风格,一再挑战戏剧表演与舞蹈的原本定义,解构了身体的概念,不但掀起了沸腾争议,同时也得到许多回响、赞许,以及舞蹈学家的争相研究。
应新舞台之邀,贝尔将于六月初莅临台北,呈现两部最早期的作品《两人十件》Nom donné par láuteur与《杰宏.贝尔》Jérôme Bel,以及去年的新作《泰国制造》Pichet Klunchun and myself。杰宏.贝尔四月下旬带团到柏林演出《泰国制造》,随和的他,即在下榻的柏林旅馆边用早餐,边接受我的采访。
问—可以谈谈你的舞蹈背景,以及你是如何成为编舞家的吗?
答—我小时候,很想当演员。当演员太难,所以我就去上舞蹈课。我是个非常棒的舞者,我的意思是,跳舞对我而言,很容易。当了十年的舞者后,我感到十分厌倦,所以决定自己出来创作。我的第一部作品《两人十件》与第二部《杰宏.贝尔》,十年前我创作它们时,特别辛苦,因为我转换了身体在舞台上的一般运作。
譬如说,《两人十件》用物件取代人来编舞,当时没钱,就放十个物件在舞台上,它们既不性感,也没有什么动感。经过好长一段时间,我们终于可以巡回演出这部作品。起初,观众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作打鼾状),真的!我得老实说,有一次在荷兰鹿特丹演出的时候,突然,我们听到观众大声地打呼,真的很不舒服。
问—为什么你选择物件代替舞者,又为什么你同时将舞蹈完全排除在外呢?
答—我受视觉艺术的影响很大,像马赛尔.杜象(Marcel Duchamp)是我崇拜的大师。当时挑选十种物件,并没有什么深层的意义,物件是一种方式,借此去尝试,如果把情感完全排除在身体之外,会有什么结果。用物件,你就只有空间与它的外在形体……,我将所有的东西都转换成客体,而非主体。这样一来,我可以很容易去操控,去探索什么是舞台。但是,它的确是很艰涩,不太容易观赏。之后在《杰宏.贝尔》,我让所有的身体裸体演出,这是另一个层次,但事实上,它无关个人,而是关于身体。我要问的是,什么是身体?它已经是一部成功的作品,但也是极受争议的表演。观众都很震惊,同时也很惊讶,居然无法停止去思考它。
问—我读到,在《杰宏.贝尔》一作,你企图寻找表演艺术的「零点」,可以解释一下「零点」的意义吗?
答—作为一个编舞家,你必须从零点开始去开创自己的路。也就说,你不可以完全接收在舞团所学的东西。这是我从阅读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写作的零点》Le degré zéro de l´écriture(台湾译为《写作的零度》)所得到的启发,当然,他探讨的是文学而不是戏剧。所以,我就想,我应该去寻找「零点」——舞蹈的零点。于是,我探究著对身体的使用、身体是如何被舞者再创造的等等。最终,我们将身体浓缩到一个、两个,甚至深入到它的内部,从外在肌肤到内在血液,而我试著要去表现血液,这就是为什么有撒尿的一幕。
问—像裸体与撒尿,都是很挑衅的,欧洲观众的反应如何呢?
答—当初,他们的反应很强烈,而且是两极化。观众都被吓坏了,有些说,「喔!这真是不知羞耻!」、「绝不要再看了!」。另一方面,也有些人感动地哭了出来、感到彻底地被摧毁了,可是,这其实也不是我想要的。对我而言,这不过是稀松平常的表演,它是关于一个想法、舞蹈、身体。每次创作我都会对自己提一个问题,我把问题放到舞台上,并试著找出答案。在《杰宏.贝尔》中,我要问的是,什么是舞蹈表演?我找到的答案是:没有自然的身体,只有文化的身体。
问—你的意思是说,身体不具有原创性(authenticity)?
答—完全正确!同时我也质疑编舞家的原创性,所以,我选择「引用」的方式。因为我相信我是(文化、艺术)脉络(context)的一部分,我的创作都是从这个背景中发展出来的。而不是说,我独自在地球上,跟某种神有精神上的联系,它告诉我得做什么。所以,我的创作理念跟这种浪漫主义思想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说实在的,我自己当初都被观众的激烈反应给吓到了。现在,他们倒是说,这是古典的、什么什么的等等。最近在巴黎演出时,有舞评还 说,我转换了对身体的使用,不是从美学、艺术的角度,而是以科学的方式,运用身体。好吧!这里有个身体,让我们研究它。我想,观众一向喜欢将身体看作是表现情感、文化与知识的地方,而不是生物学的解剖物。这样一来,身体便变得一点也不浪漫,它就像块肉似的,对!就像这块(用餐刀指著餐盘上的火腿肉)。我避免了所有的情色,使身体完全失去了情欲、性感与浪漫,这大概是为什么观众感到震惊的原因吧!
问—我看了你的新作《泰国制造》,非常喜欢,也非常感动,请问你为何选择以访谈的形式作为表演?
答—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完成这出剧。其实,我原本的构想是去研究皮歇(编按:《泰国制造》中的泰籍舞者)的文化、知识,然后,由他直接跟观众对话。他会像这样开场:「晚安!我的名字是……,我很笨(飘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皮歇Pichet,逗趣地笑著),我是个箜舞舞者……」。之所以要皮歇单独演出,是因为我不太喜欢站在舞台上。事实上,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时间排练,因为曼谷的交通拥挤、塞车特别严重,以至于他无法常常过来跟我会面,而我也老是感到疲倦。所以,你看到的是,我们的排练过程——我有我的电脑,开始问他问题……,还没问完,我居然就做了件愚昧的事,问他,「是不是也有问题要问我?」我以为他顶多问两、三个问题,就会结束,没想到,他问题还真多。(两手摊开,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事实上,它比较像是会面聊天,根本就不能算是表演艺术。当时,有个艺术总监,在曼谷看到它,几个礼拜后,她打电话给我,「来参加艺术节吧!」,我说,「不行!」,「来吧!我觉得它很有意思。」我说,「不行!这不是表演,不过是两个艺术家进行对话,没有人会感兴趣的。」她说,「不会的!来吧!」我说,「好吧!我试试!」于是,我们就这样演出,没想到它会这么成功。
问—我很喜欢这样对话的形式,它显示了文化的平等,也突显了文化的差异。
答—但它也有点像新闻记者做的事。
问—是啊!我原本也想向你提同样的问题呢!(贝尔用力点头,表示赞同)这出戏你们已经演出许多次了,可是,它居然让人觉得像是初次见面的即兴表演,我很佩服,也很惊讶,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答—我们没有文本,因为这不是文学、也不是莎士比亚,所以我们不用做得那么精细。我们不是演员,一开始要问的问题都在我的电脑上,可是,它是可以变动的,皮歇的回答有时会不同,而要是我在他的舞蹈中发现什么新的东西,我也会提新的问题。所以,我们便得很专注聆听对方。如果他只是照本说词,当然也就不需要听他在说什么,因为台词我都知道。可是,他可以改变他的解释,而有时我也会提前问他后面的问题,这使整出剧充满了活力。
问—从你跟皮歇的对话中,可以得知,你的创作,其实都是在质疑戏剧与演员的合法性,是什么促使你去质疑戏剧的合法性的呢?
答—因为我不信任戏剧,以前我甚至对抗著它,不过,现在越来越少了。我得告诉你,一开始,我总是处在:我在这儿干嘛?这对当代有什么用呢?为什么?这是庸俗的市民文化!我们什么都没有做!一点用处都没有!……像这样的情况。
可是,在这个作品中,我们并没有提这类的问题,不过,这个作品有趣的是,它呈现了一个危机,我们开放了所有的事物,一点也不虚伪、作假,相反的,我们有很多问题,我们自己也不了解整个的复杂性、艺术与文化的相关性等等,而我把这些都一五一十地呈现给观众。
有些观众跟我说,「十年前,我看了你的一些表演,很讨厌,可是,你这个作品,我非常喜欢。」我想,这是因为他们突然了解了为什么我要这样做。有些人一点也无法理解,所以他们会想要把钱讨回去。当然,这是能不能理解的问题。我想要和观众交流,可是我并不想要成为一个受崇拜的神。我不认为观众应该崇拜我,因为我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多。我也许知道多一点戏剧,但关于生命或其他事物就难说了。
问—在你的作品,很少有舞蹈,甚至完全没有,但你还是认为自己是个编舞家,而不是导演。那么,舞蹈对你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答—有些评论说我做的是没有舞蹈的编舞,我很喜欢这个说法。在《两人十件》,我们做的就像这样(把汤匙陆续放在不同的东西上,如蛋杯、茶盘、牛奶壶等等),对我而言,这是编舞,有空间、时间,它有意义,因为你把一个东西从这儿移到那儿,这就是编舞,可是并没有舞蹈。对我而言,什么是舞蹈呢?(努力地想)嗯!我还不知道,我需要多点时间,想想这个问题。(伤心地叹气)
访问后记
访问结束时,我祝杰宏.贝尔在台湾的演出顺利,他一脸天真地回问我:「我很好奇,台北的观众会怎么样,你觉得呢?」
我回答他:「我想,到时候应该会很热闹。」
「裸体可以吗?」杰宏.贝尔一脸担心,我说:「没问题,很多人都已经很兴奋,等不及地想看呢!」
贝尔做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霎时电子表催促他得走了,从容吃掉手上半片面包后,他起身道别,这才见他的一身打扮——绿色T恤、牛仔裤、布鞋,跟前两天在舞台上表演的装束没两样,手上却多了个俗毙的彩色塑胶篮,那模样就好像一个大男孩提著老妈子的菜篮,令人发笑。
杰宏.贝尔,调皮捣蛋、幽默逗趣又有思想内涵,诙谐生动的表情、姿态,加上可爱的法国腔,令人深深著迷。赫然发现,他根本就是戏剧表演的化身,我在访问中其实是看了一出表演,而《泰国制造》一剧才是访谈吧!
PAR名词解码室
箜舞(Khon)
泰国的传统面具舞蹈,箜舞演员在演出时著面具,没有对话,以音乐、舞蹈和肢体演出。据传,过去箜舞只在皇家演出,直到一九一○至一九二五年间,才流传到民间表演。
文字|林冠吾 柏林自由大学戏剧研究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