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家鸿鸿说:「我可以赞同或不赞同林奕华对包法利夫人的意见,但我以为,林奕华的可贵之处即在于他是一个永远有意见的人。」
是的,不管你认不认同,从前几年的张爱玲、班雅明,到去年底才刚在国家剧院上演的《水浒传》,林奕华总擅长拆装文学经典,从中延伸资本主义的消费论述,用最迎合商业市场和大众品味的通俗娱乐手段,犀利而优雅地破解现代社会主流价值。
「当别人都相信这个东西的时候,还是需要有些人对这个东西,提出质疑、反抗或什么的。」总喜欢在戏中抛出问题的林奕华说。
《水浒传》颠覆男人神话,改编福楼拜名著《包法利夫人们》则要论述女人的名媛情结。这部福楼拜创作于一百五十年前的小说,没有当今充满物质欲望的社会背景,也无卡债、忧郁症这些问题,但在林奕华看来,他笔下的包法利夫人对于爱情、物质、精神生活的追求,竟与现在社会需要名媛、八卦和名牌,一模一样!
究竟,林奕华要如何透过《包法利夫人们》来诠释现代名媛?女人如何透过《包法利夫人们》了解自己的爱情和欲望?男人又怎么透过这部戏,更了解女人一点?本刊特别邀请气质美女作家郝誉翔与导演林奕华对谈,透视什么是名媛?名媛为什么总是不快乐?又为什么「每个人都是包法利夫人」?
非常林奕华《包法利夫人们─名媛的美丽与哀愁》
4/13~14 7:30pm
4/14~15 2:30pm
4/17~21 7:30pm
4/21~22 2:30pm
4/24~28 7:30pm
4/28~29 2:30pm
诚品信义旗舰店6F展演厅
INFO 02-33939888
1.「名媛」是什么?
问:可否请两位谈谈,你们觉得「名媛」是什么?
林奕华(以下简称林):对我而言,名媛就是一些object(物品),他可能也会有自己的subject(主体),但大家所看到的并不是他的subject,而是他所拥有的身分、所被羡慕的就是在他背后的特质,是个catalogue(目录)里的model(样品),就是你在他身上可以看到这一季最新流行的什么什么,就是个橱窗,不管他有没有结婚,他都会嚷你看到他背后那一个装潢得不错的客厅、厨房,就是一个与「幸福」挂勾的走动display(展示)。对我来讲,就是一个物化的,所以不可能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名媛。因为名气就是建立在大家的虚荣心上面,名气可能不能当饭吃、但不是虚的,是可以被量化的。
郝誉翔(以下简称郝):名媛其实是被媒体打造出来的,如果没有媒体的推波助澜,是不会有今天这种现象的。所以名媛的形象一定是,他手上拿什么包包、他身上穿的是哪个牌子的衣服、什么最新的春装呀,所以基本上是把他身上的每个部分拆解开来的、是没有主体的,但我还是要说这是被媒体打造出来的一种形象。
林:这很重要!过去并不是没有追求物质享受的女人呀,都有,你也可以说,我们这种没有「王族」、「贵族」或「王朝」的社会,去模仿和追求自己可以感觉到自己好像是王族、是贵族,是个郡主。
郝:所以手上拿的跟名媛一样,就像在说自己等于那个样子了。会不会就像是看到侯佩岑背著一个机车包,所以当你背上那个机车包时,就会以为自己就是侯佩岑了。
问:所以「名媛」是现代人向往成为贵族的情结吗?
郝:一个梦吧。
林:不论是什么,最重要的是,我们没有办法活在一个没有阶级的社会,因为如果整个社会平等,那大家极可能会觉得更空虚。所以需要追求这种不平等,但这种不平等似乎又是来自我们有点自卑,于是需要这种优越感,来让自己和别人有所区分,所以需要,否则心里更虚了。就像做《包法利夫人们》,里头也有在探讨幸福,但我常在想,自卑到不行的人,是跟幸福绝缘的,因为即便幸福存在,他也看不到,因为他的眼光会只放在自己身上的不足,是没有幸福的,因为常常要和别人比较自己,这样的人不会快乐的!而这样的人对自己的憎恶太深了,这样的人是与快乐绝缘的。然而我们的自卑、憎恶却又与西方价值脱不了关系,因为我们一直把那种白种人的美,作为我们的审美标准,把西方文明的那种,即便是黑头发,我们还是想把他摆放在那个位置。我没有解决的办法,只是我在想如果我们自己知道自己之所以那么不喜欢自己,是跟西方文明的那套价值观有关的话,如果我有这种自觉的话,我会不会就比较清醒一点?
郝:我觉得中产阶级社会的问题就出在这儿!大家所能接受的价值观,就是媒体塑造出来的。它会制造一个,比方说「理想的爱情」,可能是琼瑶式的、或是好莱坞电影式的,一种爱情的模式,然后会塑造出一个幸福的女人,她画的是什么的粉彩、什么的眼影,然后拿的是最流行的包包,然后好像最美好的事物就是那样了,所以大家会渴望追求。包法利夫人也是那样,她不也就是读那些小说嘛,然后就会觉得爱情就是应该那样啊。就很像我自己现在去翻那些时尚杂志,然后觉得那些女人都好幸福,但为什么我没有…。
林:你怎么看待你脸上一些的皱纹?
郝:现在啊…我觉得我很能接受它了。
林:但好像愈来愈难接受了。当我们看到那种东西开始出现在我们身上的时候,是…我的报应啊,或许是我对自己不够努力呀。我觉得那个东西在过去五年、七年间应该很厉害,就是说,现在都都讲得我是不该有皱纹、我是不该有毛细孔。
郝:那些书可能就是会说「喔你有皱纹,那赶快去找医生解决它」,藉用各种方式,但很少会叫你要回去想、想你对你自己好吗?你若对自己够好的话,或许你应该很少可能会有皱纹或什么的。现在对女人价值的要求都是外型的,都是必须要要不断外求,去找医生、擦各种保养品,却很不去看内在的东西、不去作内省的功课。
林:有一件事很难,包括我自己偶尔还是会这样,就是如果要花很多钱才能得到一个人对你有好感的话,这个人他其实有真正知道、了解你吗?
郝:但我觉得现代的女人,比如说名媛好了,她花那么多钱是真正要去取悦某个人吗?我觉得也不太重要。好像还比较像是你刚刚说的那个「憎恨自己」。说是取悦别人,还不如说是憎恨自己。
2.「名媛」都是不快乐的?
问:所以说「名媛」是不快乐的?
郝:是,其实是耶。因为他们会很怕别人怎么看,所以压力那么大。
林:其实不光是名媛,我觉得,现代人都可以是不快乐的,不过要这样讲,因为我们的生活价值都这么单一,所以如果是一个人不快乐的话,就等于是一千万人都不快乐,因为都活在同一套体系之下了。不像以前,以前或许他在他家庭里有他自己的规则,但他现在一上网,每个人看的都是同样的东西。
郝:对对,什么「春夏必备商品」、什么must buy,天啊!我没有(大笑),我好像就不应该活著,媒体真的太恐怖了!
林:反过来说,你觉得怎么样的女人最快乐?
郝:自由。自由的女人最快乐。
林:但是,女人不也有时是很害怕自由的吗?
郝:我觉得…嗯…那是因人而异了。但现在,尤其是现在,我觉得自由的女人是最快乐的。我不觉得女人怕自由耶,所以你要看是什么样的自由吧,如果像是可以自由地shopping(购物)、自由地睡觉,我想这应该没有人会不爱吧。
林:所以你觉得对很多女人来说,「婚姻」也是一种自由吗?或许应该说,你觉得婚姻的自由空间在哪里呢?
郝:我觉得会想走入婚姻,应该都是不想工作,所以婚姻比较是经济上的自由吧?因为不想工作啦,就躲到婚姻里头去。所以…(笑)婚姻的自由空间可能是…因为老公必须白天上班吧?(众笑)
林:刚刚在来的路上还在聊说,我好像从交男朋友到现在,没交过一个有钱的。因为我男朋友的年龄从我自己二十几岁到现在,他们也一直还在二十几岁,(众人大笑)所以我想大概我自己觉得最浪漫、最合我的胃口的状态还是「两个同学」的模样。我常在想,就是如果我心中真的找到那个所谓的「爱情」,就是我心里面对其他东西的欲望减少了,就是当我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对其他的欲望就会减少,或许是在可以被控制之内,就是我会发现别人也没有他一半或三分之一的好,就很像说,这一盘我还没吃、光是看就很享受,或许是吃了一口之后,那个味道,就可以三个月可以不用在吃肉那样,那变成就是我对很多东西的追求或是向往,就会减低。不晓得这是否就意味著「幸福」,因为你不会再受外界那些东西的干扰,当然你看到那些,心里还是会有欲望,但你会知道不是那个。我刚刚会问「快乐」的那个问题,或许是这个戏、或这本书、或现在的社会现象,是因为我常觉得,如果女人是「快乐」的,应该不会有那么多的欲望、那么多的shopping(购物)、那么多的消费。
3. 男人比女人更「名媛」?
问:不管男生或者女生,都会想要成为「名媛」吗?
林:对!很多男名媛喔!很多想出锋头的男生在某一程度上,更名媛!
郝:男人更名媛吧!因为价值观更单一呀,他们比股票呀!比车子呀!(笑)
林:比女朋友呀!他们的女朋友去买这样的一个包包,而他们带这样的女朋友出来,其实就是这个包包的extension(延伸)。比他们女朋友的身材呀!当然你也可以argue(争论)其实从古到今都有,并不是现代人才有这种现象,只不过,还是要放回social context(社会脉络)去看,因为这个东西现在是被鼓励的。在十年、十五年前,还没有像现在这么的被鼓励。资本主义的发展没有疯狂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是说,我们看seasons(一季又一季推出的商品)就好了,现在就是说,你要很快,比方说手机,当一个新model出来,你就要把它换掉,
郝:我觉得「名媛」的现象蛮两极吧!比方说完全没有被媒体污染的地方,或是资本主义文化已经够成熟的地方,像欧洲就不太会有。亚洲的女性通常还不够成熟,他们的价值观,就很容易被牵著走。
林:对对对,亚洲是最可怜的。因为亚洲这一块的荷包已经被他们抓起来了。你到荷兰、到北欧。我在伦敦没有看到满街都拿著同样一个LV包。我看过一个非常惊悚的画面,就是一个装潢工人,穿著一个白汗衫,上面都有滴到油漆的,穿著一条很烂的牛仔裤,一个长得很漂亮、但五十几岁的男人,不难你会以为他是个model。他在地铁上睡著了。但他身上背了那一季LV最新一季横背的包包。但我觉得那个真的是很walking arty(附庸风雅的)。那是一个很好的comment(评论),就是会让你去想这个东西真正的价值是什么。我非常同意刚刚郝誉翔说的,恰恰因为我们是第四世界开始走向第三世界,所以才有那么多的自我憎恨跟自卑,因为也是殖民的后果。
郝:这就是夹在中间的,一个很尴尬的阶段。
林:所以我觉得,我们来谈名媛的这个,对欧洲人来讲,并没有一个很特别的意义。因为它们有贵族、它们有阶级,而且他们还是一个个人主义很重要的文化,所以反而自主。「名媛」还有一种东西很重要就是,像刚刚说的,我们还是在一种很落后的社会,慢慢往前,那所以是为什么很多品牌的旗鉴店会开在大陆,或许在台湾,但不会开在台北、而是开在台中。因为钱是比较容易进来,因为这也是跟「自卑」有关,因为大家都从小到大会感受到,可以让自己好一点,就是可以活得像明星的那个glamour(光彩)。我觉得这个是我们每个人可以不用去说「我不要」,我觉得那也是一种游戏。这就是很多女孩子为什么从小大大都在期待穿婚纱的那一天,因为那一天她可以开心地秀那个晚礼服,晚礼服本身就是个glamour嘛,而明星天天都穿,所以变成是我们对glamour的hunger(渴望)。问题是说,很有自信的人,我觉得是不会这样去看glamour。因为它会看到那个glamour也是一种boundary(束缚);而很有自我的人,也不会去obey(遵从),因为他也会看到这个boundary。所以我觉得,每个女人在她一生之中,尤其活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面,都应该思考什么是glamour(魅力)、什么是desire(欲望)、什么是desirability(欲望的能力),才会到什么幸福和什么是快乐。
4. 美女才有资格当「名媛」?
问: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当「名媛」?
林:名媛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要standard beauty(标准美女),如果她不是standard的话,她就会让人家醒过来了。就很像好莱坞那些电影一样,它的目的就是要让你把梦继续做下去。所以比方当你看到陈文茜,你第一件事情不是注意她的美,你会注意到是她的音量、她头脑里的东西。但对不起,名媛不是这样的,名媛就是一个model。她基本上就是一个fashion model(时尚名模)。而且一定要sexy。你必须要是那种小女生一看就觉得「喔!芭比」。
郝:喔。你好严厉喔!那像成英姝呢?
林:嗯,她比较是。
郝:我觉得问题还是,今天我人是这样、但媒体怎么呈现我?
问:那除了美、sexy,名媛还要有什么?
林:名媛还要absolutely desirable(十足的欲望化身)。
问:名媛一定要让人家有欲望?
林:对。要好吃。不然的话,谁要去买她拿著的东西?你要知道在平凡人当中,有多少人想被某些人抄,但他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在很多男人心目中,还是会觉得陈文茜是个「扮装皇后」。我指的这个「drag queen」(扮装皇后),它是括号的,因为你愈是要去表现女性化的东西,林志玲也是个「drag queen」呀,你说有男人愿意扮林志玲,就是因为她就像是一个假扮女人的女人呀!就像我说最近在美国很红的那部电影《三百壮士》也是一种drag(假扮),因为它就是不断要把性别特征给壮大,且如果说陈文茜必须要扮演女人才能谈政治的话,我就觉得那个扮演就少不了。
郝:那你心目中的名媛是谁?
林:孙芸芸呀,然后那些一般人觉得是的,都是呀。但我不觉得陈敏薰是。
问:为什么?
林:不是,是因为她是个职场的女人。
郝:对。
林:因为名媛是不工作的!名媛的工作就是打扮得很美,从头到脚都写著两个字就是「羡慕」。
5. 每一个人都是包法利夫人?
问:谈谈新作《包法利夫人们》的切入点?
林:一定一定要归根究柢的话,我想,因为我自己就是个虚荣的人,因为你没有看到符宏征(编按:动见体剧团导演)去做这种的戏(众笑),对不对?我绝对不否认这个,我就是个超极虚荣、超级浮夸的,就是一些我的sensibility(感受),我就把它拿出来了。我常觉得任何作品都是self-reflection(自我反射),老实说并没有人逼著我一定要看到这些,但是什么时间让我不再看《罪与罚》,在看这个。
郝:你刚刚讲的都是很物质的,比如说包法利夫人很喜欢shopping,那爱情呢?那种包法利夫人对爱情的向往?
林:因为我觉得她(指包法利夫人)从来就没有得到爱情。
郝:但她的那个想像和追求,你不觉得很真实吗?
林:我觉得那个,从福楼拜描写的三个人当中,老公不算,一个小情人和一个情夫。而首先第一个是老公从来就不懂操她,所以她完全感觉不到作为一个女人有的权力,而我觉得sex(性)的部分很重要,是到她那天开窍了,小情人回来的时候,她就会,所以我觉得sex这部分很重要。
郝:但你不觉得她对美好的爱情的追求,不很真实吗?
林:我觉得福楼拜对desire(欲望)的部分写得很真切,因为我常觉得「爱情」是一个被括号用多了的一个名词。因为我觉得爱情这个东西是没有一种普遍性的,对我来讲,爱情真的是每个人都不一样,但desire(欲望)在某一个程度上是比较接近的,因为爱情的definition(定义)和爱情的呈现方式,我常觉得那个definition给我们太大压力了,会让我们觉得说「对,这就是爱情」。
问:那郝誉翔怎么看这部小说?
郝:觉得好可怕喔!其实我们每个身上就是一个包法利夫人,就是爱情还是很芭乐,不晓得是不是我从小流行歌、罗曼史看太多了,我没有办法脱离那个,就是没有办法,你身体里面就是有那个包法利夫人。
林:对呀。这就是为什么人人都是包法利夫人。
郝:是!但我就想会压抑那个包法利夫人的部分,但压抑久了,就又不浪漫了。觉得这样好悲哀。你知道包法利夫人这样很蠢,但碰到了…(笑)
林:又没有办法不喜欢她。
郝:对。你又觉得她那种蠢又蠢得很可爱。
林:你可以跟我说谁不是包法利夫人吗?
郝:又会觉得悲哀,就是你知道,这就是我们现在的社会所主宰的那个价值观。
林:你说,就像Cinderella(灰姑娘)、Snow White(白雪公主)、婉君表妹,这些你能逃得过吗?
人物小档案
林奕华
▲香港实验剧团「进念.二十面体」创始团员,1991年成立「非常林奕华」剧团。
▲曾旅居欧洲六年,早期作品包括《男装帝女花系列》、《悲惨世界系列》、《爱的教育系列》。《爱的教育系列》启发了林奕华连串批判香港教育制度的剧目,如《我x学校》、《爱在考试的季节》等。
▲1998年首度来台,和一群台湾年轻人集体创作《爱的教育2之A片看得太多了》。近年在台发表作品:《张爱玲,请留言》、《快乐王子》、《半生缘》、《恋人絮语》、《班雅明做爱计划》、《水浒传》。曾多次与知名艺人合作,包括刘若英、吴彦祖、张孝全等。
▲除剧场创作外,1994年以《红玫瑰白玫瑰》获「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亦于香港多间大学担任导师,并经常替香港、北京、广州的报章杂志撰写文章。
郝誉翔
▲台湾大学中文博士,现任东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著有小说集《那年夏天,最宁静的海》、《初恋安妮》、《逆旅》、《洗》;散文集《衣柜里的秘密旅行》;电影剧本《松鼠自杀事件》等。
▲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时报文学奖、中央日报文学奖、台北文学奖、华航旅行文学奖、新闻局优良电影剧本奖等。《那年夏天,最宁静的海》获中国时报开卷2005年十大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