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用一篇短文说明这出六个半小时的戏几乎是不可能的。不是说它的故事线有多长多复杂,而是,有一些情绪是无法用文字明说的。这出戏,有很多情绪是隐藏在文字下面,隐藏在画面当中,隐藏在演员的眼神流转之间,说出来,只会破坏它。
《浮生若梦》这出戏是由将近四十个片段所组成,这些片段有的互相呼应彼此连接,有的又完全独立于其他,自成一个故事。这些片段大部分的背景都是现代,也有一些是最早上溯到二次大战时期的回忆。这些片段都是生活中的一些浮光掠影,某些我们当下不会注意到;但事后回想却透露出极为强烈情绪的关键时刻。这些时刻有的让人狂喜不已,有的让人肝肠寸断,有的让人会心一笑,有的让人笑中带著泪水。剧中人物都是我们生活四周的人:是医生与精神病人,是失婚的父亲与单身女儿,是退休老师与多年前的学生,是变性人与钥匙儿童,是正在办离婚的夫妻,是一对在海边玩的祖孙……。而场景则在客厅,在卧室,在海边的游乐场,在诊疗室,在家里后院……。故事说的都是生活周遭出现的点点滴滴:一个吸毒成瘾的年轻人深夜猛敲祖父母的门来要钱、一个优雅而温柔的变性人与一个无意间闯进门的小女孩之间发展的忘年之交、一个起初不胜病患骚扰的妇产科医师最后却渐渐打开心防与她建立起深刻的友谊、一对互不说话的夫妻突然丈夫心脏病发暴毙于餐桌妻子却不为所动继续吃饭、一个在母亲死后才发现母亲身世秘密的女儿……。
无意间漂到观众面前的生命片段
这出戏抓住的是一些在时间之流中无法被命名的细微片段,一些不断出现却又不断流逝的细小段落,一些所有人类共通的七情六欲、生离死别、儿时回忆、伤痛、创伤,以及一些安静而细小的幸福时刻。这出戏就像是一篇散文,又像是普鲁斯特的小说,记忆著生命中细微却又极为重大的消逝时光。
这出戏所有的片段都在空间极为有限的圆型转盘上演出。转盘上是极为写实的舞台场景,但是转盘下却又是由其他演员不断推动与旋转著。随著片段的流转,圆型转盘像是浮在水面上的落叶,顺流而下从舞台的一端被推到舞台的另一端,不断的旋转、移动。戏就在两端之间发生,像是无意间漂到观众的面前,让我们看到这些人物最私密最幽微的生命切片。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电影对这出戏的影响。这应该是莫努虚金最有电影感的一出戏。借由不断旋转的舞台,观众得以从仿佛从四面八方透视舞台上的一切动态,就像是一个电影镜头,带领观众检视、透视角色的内心世界。电影,就像是莫努虚金的秘密情人,是电影开启了她对艺术的启蒙。身为一个电影制片人的女儿,她从小就有机会接触许多电影大师的作品,看电影成为儿童时期的她最大的嗜好。这个热爱后来也开花结果让她执导了几部电影,如,一九七八年极具份量的作品《莫里哀》,以及几出从她的剧场作品改编的电影如《1789》与《河堤上的鼓手》。这一次,她则是直接将许多电影手法运用于剧场之中,如蒙太奇式片段的连接,有如电影运镜一般流动的舞台,配合戏剧张力之磅礡配乐的使用,以及精准的画面切换和多线式故事片段的穿插。
给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一个礼物
这出戏的剧本,完全是由演员们与导演集体创作而来。取材自演员真实的生活体验,或是对生活直接的观察。莫努虚金说,「这些都取材生活中的微小事物,换句话说,来自最精髓、来自爱、来自亲情、来自母女关系,父女关系。这并不是一开始就设定好的,而是在长期工作之后自然产生的结果。」她又说,「这出戏的构想在我的脑海里已经酝酿了许久许久。我想要做一出戏呈现出人类的真实面貌,呈现不断在消逝中的生命片段。我想要讲关于『稍纵即逝』这件事。为何我们没有人体验到生命是短暂的?为何我们没有人体验到死亡的必然性?……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没有名字,我们彼此都奇异地相似。我们都有相似的童年,相似的创伤,相似的甜美回忆。我们总是同样地形色匆匆,同样对生命周遭的事物充耳不闻也看不见。我们只是希望把这些被遗忘的时刻集结起来,呈现在观众面前,只是,不知道观众能够真的放下心来看见、听见这些时刻。即使只是一个短短的片段。」
阳光剧团从一九六四年成立至今,已超过四十个年头,导演莫努虚金也从当年二十几岁热血沸腾的左派青年转变到今天年近七十头发花白但讲话依然声如洪钟的戏剧大师。在走过这么长长的戏剧之路后,她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作品,却是一个这么动人、清澈、平实、举重若轻的史诗作品。这出戏,就像是她综合所有之前戏剧经验的总结,更是给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一个礼物。
文字|马照琪 沙丁庞克剧团团长、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系兼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