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一次坐在碧娜身旁,是前往机场的途中。照样沉默的她,除了双眼凝望窗外,便是颔首陷入沈思,不经意中,发现她的手翩然动了起来,轻轻地、毫无棱角地摆动,整只手臂仿佛全没了关节,只有那么一下子的挥舞,等等,我看到大师的灵感了吗?
打从在机场见到她的那一刹那,传闻中碧娜.鲍许的「文静寡言」便已得到印证,略显疲倦的神情笼罩著瘦长的身形,推著一车行李缓缓地步出机场大厅。照片中利如锋刃的目光依旧,却多了几分意料之外的柔和,从语气判断,大师似乎尚未从舞团首次的北京之行回过神来。在充满诚意的拥抱与礼貌性地亲吻双颊之后,只见碧娜由于筋骨酸痛而步履沈重的身影坚毅地步向出口,尽管我们建议她留在大厅等候座车,别急著领教台湾的潮湿气候,但她只腼腆地扬起嘴角说:「我得抽根烟。」
不论举步多艰辛,都要抽根烟
此时的我不禁忆起今年年初来台演讲的罗伯.威尔森(Robert Wilson),他与碧娜.鲍许如出一辙,全身上下除了黑色,一概不穿,而且两人都有无法抑制的「瘾」:前者就算忍著背部疼痛,也要在周日夜里逛遍台北街头尚未打烊的古董店,而后者则不论举步如何艰辛,都要走到一处角落,去自在地享受吞云吐雾之乐。
在经历了一整天的转机折腾之后(碧娜与舞团经理因为北京的参访行程而较团员稍晚一天搭机抵台,且因班机延误在机场耗费了四、五个小时,为此香港还特地安排人员协助碧娜「飞奔」通关赶搭班机),隔天一早,睡眠不足的碧娜依旧展开了紧凑的工作。舞者及技术人员各自战战兢兢地坚守工作职责,碧娜也来来回回穿梭在舞台及观众席,她那缓慢的步履,让人忍不住以为她肩上的重担似乎有半个世纪那么重,有人说碧娜.鲍许看似一身「仙风道骨」,但天晓得,也许她那份飘飘然是源自于髋关节疼痛处所引起的不便!
沉默的碧娜,只有在非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开口说话,倘若她开口是为了有求于你,则又显得比平常人更为腼腆(不过在一般情形下,大小问题都已经由她的私人助理代为解决了),仿佛愈是惜字如金,说出来的话即便是轻如鸿毛,但对旁人却更有重如泰山的份量。
演出前的祝福仪式
一如记者会上,有人问她这几年在作品中关注的人性问题,她说:「我自己提问题的时候比给答案的时候来的多,因为不断地在提问,甚至也忘了最近在问的是哪一个问题,且问题会有不同的层次和面向在重复,被挑出来。所以并不是不愿意回答你,而是我已经忘了。」问她欣赏的编舞家,她说:「因为觉得现在有才华的人太多了,在这边举了例子,如果漏了谁,非常不好。」甚至被问到她是否有可能为台湾编舞时,「这是非常美的一个想法,我也非常想回答你,但是必须深思熟虑才能够回答。」一语带过。
谈到工作模式是否有改变,她说:「三十个团员里面就有十八个不同的国籍,对于这样一个多元化舞团的面貌我很欣慰。到目前为止,我觉得用问答的方式还是很好的,问舞者一些问题,他们用身体来回答,到目前这种方式我觉得还是很可行的,就保持一个宽敞的、接纳的心情。」
碧娜向来准时且不苟言笑的敬业态度,与两个月前来台演出的另一名天后Dee Dee Bridgewater简直有如天壤之别,不过,只有在一个情况之下,会使她顾不得即将开演的倒数计时,宁愿冒险稍微延迟开场:每晚演出之前,包括正式彩排,碧娜必定会在候演区等待所有的舞者,她要与工作人员一起给舞者祝福,在没有等到所有舞者以前,她不会让演出开始。那是个充满神奇力量的一种祝福方式──所有人一对一相互拥抱,在对方的双耳边轻轻地吐三声「啐、啐、啐」。不知其所以然的我,只当他们是在对身旁的「小小好兄弟」拜码头,最后一天演出前,问起碧娜的助理,才晓得那是一种赶走厄运的仪式,不论何种演出,几乎所有德国人都会在开演前给彼此这样的拥抱。也不知道是否因为碧娜一贯严肃的神情,使得这些轻轻的拥抱显得格外温柔,也使得这群出门在外的舞者和技术人员更像是一家人。
大师的手,舞动了
在接送大师往返饭店的途中,因为坐在前座,所以错失了许多观察她的机会,倒不是想与她攀谈,只是好奇,那一双充满故事的眼睛的后面,究竟在流转著什么样的思绪。唯独一次坐在碧娜身旁,是前往机场的途中。照样沉默的她,除了双眼凝望窗外,便是颔首陷入沈思,不经意中,发现她的手翩然动了起来,轻轻地、毫无棱角地摆动,整只手臂仿佛全没了关节,只有那么一下子的挥舞,等等,我看到大师的灵感了吗?坐在驾驶旁的舞团经理还正在惊叹台北天空云朵的曼妙,我却陶醉在身旁无声的涟漪中。
文字|刘昌汉 国立中正文化中心节目企划部专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