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剧场大师贾克.乐寇的弟子菲利普.高利埃(Philippe Gaulier),是形体剧场(Physical Theatre)的重要推动者,门下曾教导出多位杰出的剧场与电影演员。时常应邀到世界各地主持表演大师班的他,今年下半年也到访台湾与香港,带领演员工作坊。表演教学独特又严厉、言语尖锐又风趣的高利埃,让参与的演员们又爱又怕。本刊特邀香港「剧场组合」经理潘诗韵为本刊读者带来第一手的香港现场报导。
形体剧场(Physical Theatre)近二十年在欧洲大行其道,很大程度上归因于著名戏剧及表演大师贾克.乐寇(Jacques Lecoq)及他的高足菲利普.高利埃(Philippe Gaulier)的推动,二人从传统的通俗表演如意大利即兴喜剧、小丑剧和通俗剧中吸取养分,建立出一种全新的表演风格,当中尤以高利埃对当代演员表演的影响至深。
高利埃于一九四三年出生,随贾克.乐寇学习形体表演,并曾于其学校任教八年。一九八○年,他在巴黎正式成立自己的表演训练学校「菲利普.高利埃学校」(L’École Philippe Gaulier),于一九九一年应英国艺术局之邀将教学基地移至伦敦,后于二○○二年迁回巴黎,亦即现在的校址。二○○五年,是该校成立廿五周年纪念,至今他仍经常应邀到世界各地主持表演大师班。他整个训练课程为期一年,亦设为期一个月的独立课程,当中最为人称著的是「clown(小丑)」及「bouffon(丑角)」的训练。Bouffon在传统上是被边缘化、被唾弃的人物,经常被遗弃在沼泽及草丛间,却敢于对现实提出尖锐且一针见血的控诉和批判;将之转化为表演技巧,就是利用最丑陋的形体表现演员的魅力,香港的「剧场组合」于二○○四年来台演出的《两条老柴玩游戏》就是以这种形式作为表演创作的基础。
最在乎演员在舞台上是否喜悦
高利埃的表演教学独特又严厉,离经叛道,直言传统的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方法并非他那杯茶,又认为舞台不是追求知识分子的「真理」,而是制造谎言和惊喜;无论演员饰演什么角色,他最在乎演员在舞台上是否喜悦。「在一千位观众之前、二千盏灯底下,表演时演员若没有充足的喜悦,请告别舞台吧,你再不会被观众所爱。」无怪乎由他学生成立的剧团如Theatre de Complicite(合拍剧团,现为Complicite)和Trestle(支架默剧团)都能从传统戏剧的基础中另辟蹊径,开创引发观众共鸣的当代剧场。
一九九七年,在香港回归后没多久,剧场组合邀请了高利埃赴港主持两个戏剧工作坊,分别是le jeu(英文:the play/the game,玩耍/游戏)及clown(小丑),开启了香港演员的视野。早于一九九一年始,香港的年轻演员便以高利埃位於伦敦的戏剧学校为进修胜地,曾参与其训练课程的包括进剧场的陈丽珠和纪文舜、现职香港演艺学院戏剧学院讲师的陈淑仪、资深导演兼演员李镇洲和陈曙曦、及剧场组合的联合艺术总监詹瑞文和甄咏蓓等;此外,他的学生还包括香港电影演员黄秋生、还有国际著名演员艾玛.汤普逊(Emma Thompson)和Sacha Baron Cohen(电影《芭乐特:哈萨克青年(必)修理美国文化》的男主角)。至今,高利埃的戏剧学校仍是全球演员进修和朝圣之地,对当代剧场及表演影响深远,剧场组合的表演和训练理念「PIP艺术理念」(PIP-Pleasure In Play),以至剧团于二○○三年创办的PIP艺术学校,亦受他启蒙。
评语尖锐让人又爱又怕
今年八月,PIP艺术学校再度邀请高利埃赴港主持le jeu与melodrama(通俗剧)大师班,不单舞台演员,甚至电视和电影等不同媒体的演员也慕名而至,希望让大师把脉,引起剧坛内外热烈讨论,也吸引了传媒的广泛注视。同时兼任PIP艺术学校联合校长的詹瑞文表示,香港演艺学院在教授表演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演员同样需要从各有所长的导师学习不同的表演方法和技术,提升自己;他也希望这次除引进不同的表演方法供香港演员参考,燃起他们追寻表演的火花,亦能为香港注入不同的表演艺术元素。
高利埃在港逗留短短一周,已在表演艺术界刮起一阵旋风。跟高利埃初会面,是在他下塌的饭店大厅。他一身宽松的衣服加上一双露趾凉鞋,蛮轻松写意。由于早已听闻他言词尖锐,所以发言的部分就交由两位艺术总监,亦即他的学生发挥。只见他们在嘻笑言谈中总不忘嘲讽与逗趣,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比试,已经是很有看头的表演。在为期一周的大师班里,詹瑞文一面担任他的助教,一面以传神的广东话翻译他辛辣挖苦的批评,延续同样逗趣式的对话,给学员带来不少欢乐;而高利埃尖锐的评语和指导,除叫众学员胆战心惊,却又更想听取他的意见。于是,课堂的学习气氛非常踊跃,学员都尽量争取在大师面前表演的机会,以期获得他的提点。甫获今届香港舞台剧奖最佳女主角(喜/闹剧)奖项的杨诗敏便坦言,老师愈批评,她愈觉上课剌激,幸而高利埃也称赞她能够在丑陋中找到自己的美(beauty),并将之运用在表演上。
分享喜悦的演员最美丽
第一个工作坊学的是“le jeu”,即如何玩,是高利埃戏剧表演观的核心。他认为演员必须具有幽默感,要喜悦,所以要向孩子学习,要有一颗玩乐的童心,尤其是演悲剧,否则就会叫观众闷死,「扮演哈姆雷特的喜悦,比对哈姆雷特这角色的感受重要得多。」他的意思是,演员需要的不是理性分析,而是实践,发掘自己做每一件事的正面动力。而他在第一课已跟学员说:「我不需要老实的演员,因为他们会把观众闷死;我要的是高明的骗子。」于是,在游戏练习之中,他要学员撒谎,撒得开心。喜悦又适用于恐惧的演员身上,因为种种对表演的不安、担心和恐惧,都让演员忘掉表演原是一件喜悦的事,要跟观众分享表演的喜悦,「这样的演员最美丽。」他又强调演员之间的默契(complicite),要共同将游戏玩好。好的演员在找到自身表演喜悦的同时,也得寻求跟其他演员之间相互协调的节奏,「如果没有默契,你们已经不在演戏。」
至于第二个工作坊,主题是通俗剧(melodrama)。一般人对通俗剧都有喜闹儿戏的印象,而高利埃对传统的通俗剧别有心得,对他来说,这些表演往往最能反映现实生活中低下层小人物的人性,也是普遍的人性。詹瑞文这次特别邀请他主持这个工作坊,因为通俗剧在当下很多媒体中仍然大派用场,他希望演员能够从课堂中找到演出这类型戏剧的喜悦,从而能提高通俗剧的表演水平。
高利埃教授的通俗剧,源于十九世纪末的法国,至二十世纪初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更见普及,内容多跟社会生活、战争及屠城等历史有关。通俗剧的主要观众对象,并非坐在堂座或包厢的上流社会,而是坐在四、五楼的贫穷观众,诉说贫苦大众的生活困境,角色忠奸分明,例如奸的执达吏逼迫忠的贫穷人,观众在共鸣之余也能透过欢呼及嘘声,抒发郁闷。由于对象观众离舞台很远,有的甚至带着酒醉与疲惫进场,因此,演员的表演更加要透过厚重的服饰、清晰的声线、放大的身体语言、沉实的脚踏声、固点(fix point)以及跟观众的眼神接触,向远处传达。
在课堂上,虽然学员都投入尝试,但碍于历史与生活阅历的差距,开始的时候都较难进入。于是,高利埃给演员提示:当缺乏信心和没有力量时,想像一位情人并呼喊他的名字。他又喜欢请演员唱他们喜欢的歌。要感动观众,先要让演员感到触动;感情、音乐,都是直达人心的艺术。于是,简单的指引,便叫原来不知所措的学员投入,且变得美丽。
三十秒点出你的问题与弱点
高利埃在大师班上进行的戏剧游戏,如透过抛球寻求眼神接触、互抢手帕发掘major(主角)和minor(副角)的演员关系等,对一般受过训练的舞台演员绝不陌生。不过,对初接触的电视及电影演员来说,除却新鲜,也甚具挑战。电影演员林嘉欣在公开课堂上受到高利埃的评点,被传媒大幅报道,说她被弹「太nice,沉闷(boring),唔识讲大话,也做不到发恶的表情。」不过,她却笑言很高兴老师能指出她的弱点,「他说演戏要放下尊严,不要害怕别人如何看待自己,要将自己豁出去。」林嘉欣并未受到打击,反而高兴说明年一定会再次报名。一些电影演员如年轻组合Shine的又南和天佑也是学生之一,对于老师「快、狠、准」的批评亦照单全收,表示获益良多。
事实上,高利埃对学员的观察极其敏锐,不消三十秒,已能点出你的问题与弱点。所以,学员都笑说他有如铁板神算。虽然他以严厉和尖酸闻名,但每一个批评最终要发掘的,并非演员的弱点,而是他们的美(beauty)。他在接受香港资深导演及表演导师邓树荣访问时就解释得很详细,「美是光环,幽默,想像。令观众对演员产生一种信任,在脑海的深处拨出一块空地,盛载演员所做的一切。演员需要有一种自由(freedom),释放自己。观众要看到这种自由,感受到背后的喜悦。好的演员一上场就似乎有一个光环在头顶,在他/她的脸后面有一种神秘感,令观众对其举动产生好奇,等待发生一些事情。我不要演员的理性分析,更不要对角色的智性理解(intellectual understanding),我要的是他/她扮演角色的喜悦。」
高利埃不谈技巧,只发掘演员的美。「如果你想训练一个技术很好的演员,其实只需四个月,之后,他只会像毛公仔一样在舞台走动,没有自由、灵魂和美。」他希望每一位演员都更慷慨,给观众付出更多,并时刻充满幽默感和生命力。在港逗留一周,他对香港学生的印象非常深刻,也从学员中看到这些特质,「他们都很有趣和很美。」
他每一个缓缓的动作和充满睿智的语言,都在呈现喜悦的美。
文字|潘诗韵 香港「剧场组合」戏剧文学部拓展经理、文化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