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彼里埃舞蹈节已经廿七岁了,节目选择依旧犀利前卫。今年的历史缅怀主题正是该舞蹈节创办人、九二年时因爱滋去世的编舞家多明尼克.巴古叶,八○年代的法国「新舞蹈」运动已成怀旧古迹,新一代编舞家们在这个南法大城丢出他们自省更新的脚步……。
一九七○年代后期美国后现代风潮吹向欧陆舞坛,运用日常动作,极限重复的舞蹈作品受到热烈讨论,法国现代舞发展就曾先后受到尼可莱斯(Alwin Nikolais)及康宁汉乾净、纯粹舞风的影响,同时又吸收了德国碧娜.鲍许表现主义舞蹈中的戏剧性。但是如果只重视舞蹈表演中抽象性结构分析与严谨的几何美学,显然是无法满足浪漫诡怪、迷恋形而上思想的法国人。八○年代法国施行「去中心化」文化政策,各地设立地方性舞蹈中心,支持年轻编舞家驻地创作,造就了新舞蹈运动与其以编舞家为中心的创作风格。新舞蹈也从身体基本面出发,开发出与美国后现代不一样的风景,既要掌握身体、时空之间瞬息万变的关系,更要从动作的精力投射拉扯之中刻划出不耽溺但饱含情绪张力的叙事主轴,然后添加上一点点法国文化中挥之不去的悲观色调及始终坚持的批判与创新。
缅怀创办人多明尼克.巴古叶
法国新舞蹈指标性人物包括玛姬.玛汉(Maguy Marin)、尚-克劳德.卡洛塔(Jean Claude Gallotta)及稍后窜起的普雷祖卡,还有大家较不熟悉的如试图于动作中挤压出生命灵魂的卡洛琳.卡尔森(Carolyn Carlson)及多明尼克.巴古叶(Dominique Bagouet),后者于一九八一年创办了「蒙彼里埃舞蹈节」(Le Festival de Monpellier danse),一九九二年因爱滋去世,他正是今年舞蹈节的历史缅怀重点。除了大量播放巴古叶的旧作外,他的得意门生——日内瓦大剧院芭蕾舞团的菲利普.柯汉(Philippe Cohen)也重新执导老师的作品《在陌生的日子中》Jours Étranges,舞者模仿摇滚巨星双手交叉的姿态昂首前进,然后无声息地消失,是向外追求偶像的徒然。曾经短暂带领过巴古叶舞团的崔莎.布朗也应邀编作以机器人为主题的新舞,机器人有限却持续的运行状态与舞者流转的身体互相帮衬围绕,布朗自然简单的移动,视机器如朋友般交谈嬉笑,在马达的快转、急停中找出人性介入的间隙。而承继巴古叶接手蒙彼里埃舞蹈中心的玛蒂尔德.莫妮叶(Mathilde Monnier)则一反众人对她后现代编舞家名声的期待,Tempo 76不使用摇滚乐、裸体舞者,舞台上也没有人不停地走来绕去。莫妮叶新作主题是当代舞蹈家避之惟恐不及,属于古典芭蕾语汇的群舞精神,与哲学家Jean-Luc Nancy有密切合作关系的莫妮叶想探讨的当然不是形式上的和谐,而是试图从内在细微之处如舞者身体情绪的变化样式上,寻找一条以个体性差异对抗整体一致压迫的可能途径。
二○○七年,新舞蹈在蒙彼里埃已经成为怀旧的古迹,法国人自省更新的脚步是快的。巴古叶徒弟Fabrice Ramalingom的作品找来一队杂牌军有凸头大肚的中年男子、纤瘦神经质的上班族、穿耳洞飞机头的肌肉男及一身风乾橘子皮的老先生加上几位专业舞者,要挖掘群体中不同的身体自然发展出的运行逻辑。一开始大家穿著内裤散乱站立舞台四处,茫然看著前方,随后以眼神互望连结引发行动,从个体开动导致群体的变形。尔后二三成群玩起身体雕塑游戏,将人摆置成希腊雕像,再来是四五成群最后一起完成一尊人体无限延展、推叠、扭转的大塑像。后半段一体再度放逸四散,各自展现日常生活中擅长的动作,如跃起以头搥击球、老人翩然跳起国标舞及缓慢的太极动作、专业舞者执行快速弹跳、扭腰、踢腿的动作组合,最后某人开始轻声低哼,仪式性的召唤引起共鸣将大家逐渐聚拢合而为一。
当红编舞家Buffard演出成名作《好男孩》
葡萄牙的João Fiadeiro则以装置的手法体现他所谓即时现场的舞蹈创作,真实的时间性是他作品中强调的活性因子。一对男女进场在各自不同情境下开始动作,随后场外出现声音指示两人开始互动,文字、意图与动作之间的诠释空间,葡萄牙旁白与法文字幕翻译的落差,这些现场元素的歧异性与即兴的动作,让生活化的景象展现了不寻常的质感。男女出场后,舞台上的家具被一名舞者弄倒,她接著躺下;同时一名女子穿越舞台以麦克风对观众诉说著生活琐事。她走出场外,声音继续传来叙说「我要占据空间的中心、但没有中心…」等似是而非的话语,同时一名男子绕过女子身形,在地上稳定画出一圈圈的同心圆。女子起身在同心圆圈断裂处舞动占领有限的空间,而男子走至后方在两条绳索上搭挂起一张张白纸,偶有掉落不为所惊,舞蹈的状态如斯拒绝再现与情绪的中介,试图还给想像力与身体一个自由伸展的空间。
法国当红的Alain Buffard带来他的成名作《好男孩》Good Boy,这个半自传作品同样有著亲密、极限的特质,意象上更具冲突性。一片黑暗无声中,Buffard站在四支萤光灯管下正面全裸不动,塑造出医院手术室内逼近、透视解剖人体的氛围,时间此时走得特别缓慢;他终于动了套上一件又一件的白色内裤,层层内裤包裹下他给人婴儿般的怪诞错觉。随后靠在小灯下以身体拍打墙面,他挣扎探问自己的身体语言。一阵刺耳乐声轰地响起,假仙地称颂帮忙邻居妈妈提菜篮的好男孩,Buffard走近一堆像是毒品或药品的包装盒,将纸盒以胶带捆绑在后脚跟,他两脚垫高抬头挺胸穿过舞台前缘,是令人毛骨耸然的无声指控。最后内裤一一脱去,披挂覆盖住地上仅剩的一盏灯泡上,余光微弱一息尚存。
德国的Raimund Hoghe原为碧娜.鲍许担任幕后戏剧研究工作,自立门户后的作品有浓厚政治社会关怀又饱含诗意哲思。带来蒙彼里埃的旧作Meinwärts是纪念德国男高音Joseph Schmidt的独舞,开场《牧神的午后》音乐中Hoghe背对观众望著高挂的横杆,他畸形的身躯似乎等待、回顾著永远已成梦幻的历史抑或是没有法西斯迫害的美丽天堂。他脱去衣物以佝偻脆弱的身体试图捉住铁杆却依旧无力滑落,接下来大部分时间伴随著男高音歌声,Hoghe以独白、影像与录音拼凑出男高音坎坷受纳粹迫害的一生,并与自身肢体残缺与排拒同性恋等不同压迫形式做连结。整场满布著小烛光及小道具,Hoghe瘦小的身型以巨大的扫把扫除遍地的红沙,再急忙拉出麦克风架、点燃一支支的蜡烛与分派一张张Joseph Schmidt的照片,一人手工执行全场奔走劳动充分发挥以小搏大的精神,最后推开安全门将视野全开,更有走出剧场接纳外在一切万物的寓意。
廿七岁高龄舞蹈节,依然犀利前卫
蒙彼里埃舞蹈节已经廿七岁了,节目选择依旧犀利前卫。欧陆炙手可热的舞蹈家从日常身型与姿态出发,刺激观众思考身体、动作与舞蹈、生活间隐约暧昧的亲密关系。身体复杂的社会构成与舞蹈艺术的媒介性质被检视,动作总不会是一体延伸的外开状态,身体之间倾向接近就分开,鲜少有固定的型态与情感的煽动,对表演现场不稳定元素的关注看得出行为艺术逐渐深化的影响,希望呈现出舞蹈表演真实演化的有机过程。
这个南法大城舞蹈节有著浓厚的内在冲突性格,节目安排非常在地(如多场嘻哈现代舞表演及巴古叶主题回顾),观众群却很国际化。除了美国、欧洲的艺术总监、舞评人外,也有来自土耳其、于纽约攻读舞蹈社会学的博士、在澳洲为舞蹈剧场联盟工作的法国舞者,还有法国全程招待从巴西、韩国邀请来的年轻艺术节策展人。许多艰涩的概念性舞蹈晚上十点半的场次也能卖满座,但是看到一半就不客气地起身出场的也不少。连法国舞蹈旗舰大使普雷祖卡的新作Empty moves,也会受到现场公然咒骂的待遇,或许因为他们以往所熟悉普雷祖卡的戏剧化现代芭蕾舞风有所转变。Empty moves以约翰.凯吉(John Cage)一九七七年米兰音乐会实况录音为发想灵感,现场观众不时的嘘声巧妙赋予凯吉持续的念唱声音一个不稳定的架构;而不停地接触、引动、分离的舞者们在互看、绕臂、跨膝、弯腰等日常动作变化中累积堆高能量,动作的结构与解构流转相生,身体的疲困变形如此自然,动作的意义如此空泛不可捉摸。
「蒙彼里埃舞蹈节」可算是欧洲最新舞蹈表演的风向球,但是新闻版面仍旧集中于阐述巴古叶的贡献,加上现任蒙彼里埃舞蹈中心总监莫妮叶的作品分析,搭配美国后现代女巫布朗的一些报导。整体印象是法国媒体正在进行内部舞蹈历史的论述建构,所以它必定是伟大、迷人、特异、有活力而影响至今不衰的。至于现在新兴的舞蹈家们,还是得暂时先放在小方块以讯息方式并列处理,继续等待成为历史的一刻。
文字|魏淑美 清云科技大学应用外语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