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考试院长姚嘉文因「美丽岛事件」身系军事监狱,在狱中完成以台湾历史为主轴之大河小说《台湾七色记》,分别为《白版户》(西元三八三年河洛人的故事)、《黑水沟》(西元一六八三年台湾天地会)、《洪豆劫》(西元一七八六年林爽文事件)、《黄虎印》(西元一八九五年台湾民主国抗日)、《蓝海梦》(西元一九四五年台湾光复记)、《青山路》(西元一九七一年退出联合国)及《紫帽寺》(西元一九八四年泉州人的故事),这时间横跨一千六百年的七部曲。其中以清帝国割台为背景,描写一八九五年台湾民主国成立始末的《黄虎印》,是一部呈现台湾人对抗日本统治的历史故事。
二十一年后,《黄虎印》由近年颇获瞩目的中生代戏曲编剧施如芳执笔改编,将长达七十万字的原著搬上歌仔戏舞台,唐美云、许秀年、朱陆豪等人携手演出。去年才发表京剧《快雪时晴》,以东晋书法家王羲之问候友人的短箴,巧妙铺陈出「他乡为故乡」的主题,呼应台湾当前的族群问题;此次再度碰触台湾历史、国族诠释,她如何用戏曲古典的美感形式诉说台湾事?在意识形态与艺术创作间,她又如何拿捏?
透过姚嘉文与施如芳的对谈,本刊带读者先赌《黄虎印》的创作与改编,也透过历史、文学与舞台三者的相互演绎,探看在虚构与真实间,如何在「忠于史实」、「论出于史」的要求下,交织出歌仔戏演台湾事的新页。
时间 五月十二日
地点 台北国家戏剧院交谊厅
问:《黄虎印》是姚先生在狱中所撰《台湾七色记》其中一部,其创作过程为何?原著又如何触发编剧?
姚嘉文(以下简称姚): 在构思《台湾七色记》时,我选择以事件决定题材,以事件发生的意义决定主旨,所以我是先研究故事的材料、及其所产生的意义和影响,再来铺陈小说中人物和故事。
《黄虎印》这本小说写的是一八九五年台湾组织「民主国」的故事,故事背景从日本帝国与大清帝国于一八九四年在朝鲜半岛的「甲午战争」,第二年,日清签订「马关条约」,将台湾澎湖割让给日本帝国,台湾士绅不满割台,筹组「台湾民主国」,而后日本军队登陆入台,民主国军队不敌,不久台湾被日本所占。「黄虎印」是这个「台湾民主国」的国印,也是小说中一个很重要的象征,整部小说就是透过黄虎印的铸制及辗转流落,描述一八九五年台湾民主国抗日的经过及当时的民情,「黄虎印」虽然失踪,但「民主国」之观念却永存人心,即使「黄虎印」被安排埋入深坑矿穴,仍然「面目原在」,传达出民主思想深藏不失,而民主国的理想终有一日实现。
一八九五年是台湾台湾历史上的关键时刻,影响甚至延续至今。刚开始不太敢写这个题材,因为内容牵涉到陆权、海权之争,台湾、中国和日本三方的关系,以及「甲午战争」,日本北进南下的大国家策略下发生的事实,还有日本明治维新 清朝抗拒维新,对台湾所造成的影响。当时,身为台湾人的心情是很矛盾的,一方面不喜欢满清政府,一方面也排斥日本的异族统治,但对民主国又不敢寄望,所以在这么郁闷的大环境下,台湾何去何从?人民怎么想?怎么生活?又怎么期待?这是我想要写的。但小说可以长篇大论,戏剧不行,所以想必编剧在下笔时,比我更困难。
施如芳(以下简称施):刚捧读三大册的《黄虎印》小说,直觉在读「砖头书」,艰难而苦涩,姚先生对很多历史背景描述、分析之不厌其详的程度,让你觉得像是一边读小说,一边「不由自主」地在查参考书,例如「马关条件签订前,日本偷袭占领澎湖」这件事,在小说中是一大段关于日本战略分析的长篇对话。我读得到原著的法政素养和历史见解,却苦于想像不出戏剧所需要的画面和动感。
直到读到许白露把黄虎印丢到「屎壆仔」去,我才眼前一亮。「屎壆仔」就是传统粪池,这个道地又鲜活的河洛语汇,让我嗅到了那个时代台湾庶民生活文化的气味,而许白露就是这儿面临生死交关,情急之下,她把父亲许大印千交代万交代的国印给甩到粪池里去了,我从这个甩印动作,看见一个闺女的三分茫然七分怨,这场景配上这情节真「经典」啊,而且幽默感十足!我当场在书上做记号,「录用」它做为「黄虎印落难」的重要象征,后来更细细琢磨,把这段提炼成「大我/小我」、「男人/女人」一明一暗的对话,是这出戏的一个小高潮。
有些人对《黄虎印》原著的印象是历史盖过小说,事实上,姚先生也创造出很多人情的细节,只是写法有条有理很工笔,容易被忽略。
姚:写小说有大背景、小背景,如同拍电影有远景、近景。这部小说的大背景建立在史实之上,但我是从小百姓看世界,里面的男女主角,杨太平、许白露等小人物都是创造出来的,当然出于历史考量,出现几个真正的人物,但都没有在对话里面,表示那也是布景。就像我们看很多电影,因为对史实不考据,出现那个时代不该出现的道具,就会闹笑话。虽然人物是虚构的,但一定要定位在当时可能的存在,例如男主角杨太平,一个年轻人在那样的时代下,他的想法应该怎样?为此,我辗转去问当时的狱友高俊明牧师,他写了一封长信给我意见。他认为,以宗教立场来说,基督教追求的是「上帝之国」、「公义之国」,也就是我们不是依靠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政府而存在。基督教的中心思想是新的人,要破除吸鸦片、绑小脚、娶姨太太、赌博等陋习,也就是台湾人要改变;而穿上(put on)新人,以政治意义来讲,就是要从从帝制到民主,所以小说里面一再强调「没有皇帝」。但没有皇帝的国家是怎样的国家,对台湾人民来说其实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所以沿用基督教中「圣杯」的想法,以「黄虎印」来象征民主国的精神不灭,抽象的概念用具体的实物表现。
问:改编过程中,作者和编剧如何达到共识?编剧所撷取的情节线条为何?下笔有没有遇到困难?
姚:「黄虎印」是一个象征,故事怎么编没有关系,但不要违背历史的精神,我只有对这点特别坚持。
施:回想起来,当时接下改编的工作,心情显然是初生之犊的状态。认识姚先生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要求很高、意见很多的人,每次他来看唐美云歌仔戏团的戏,都会不忘到后台给意见,所以当初知道我要改编他的作品,都觉得我很大胆。姚先生对自己小说要表达的东西是很清楚的,对原著细节更是历历在目,但不是每个观众都对原著背景熟悉,所以我在写的过程是既紧张又痛苦,因为既要有大我,又要有小我,既要传达原著所承载的历史背景、主题意涵,故事又要编排得让观众有所感,这对编剧而言,是很大的挑战。
我在改编时常常翻姚先生所写的《台湾七色记前传》,其中一段提到狱中友人吕昱对《黄虎印》的意见,深得我心。吕昱从旁观者的角度建议,与其站在一个高度上把主题说白了,不如交给杨太平和许白露的观点去看,而我认为身为一个编剧,呈现在舞台上的作品,也不是让观众去接受一整套思想,而是让他们体验那个时代,身处那样关键时刻的人的故事,如果观众被感动了,就会去进一步去感同身受去想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姚先生经历过戒严时代的大风大浪,并经由创作走了很长的一段历史长河,所以他对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不惊不闪」,但我不是的,我改编这部作品,是用我这个世代的心眼一路探索,一路解自己的惑,可说是步步为营。
还记得我写出剧本书那个版本,传给姚先生看,没多久,他就打了通电话给我,说:「什么时候我们来聊一下,你剧本有些地方,我不同意。」我听了心马上凉一半,因为新编戏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若不接受我的观点,这个本子就得作废了。
姚:我只有对一个地方有意见,就是台湾和清朝的关系,她借用哪吒「削骨还父、割肉还母」的典故来形容,但我以为台湾跟清朝应该并不存在父母养育之恩。台湾大部分的汉人是从唐山来,对唐山有情感,对清朝政府未必有情感。所以最后我建议改成「唐山抛弃,满清不在」,这段我改得还蛮得意的,她也从善如流,其他地方我改得不多。
施:以一个晚上的戏来说,原著想涵盖的内容肯定过于「贪心」的。试过几版的故事大纲,眼睁睁看著情节线老是蜻蜓点水,一直在「寻找黄虎印」和「许白露和杨太平的患难情感」间游移,主题不明确,情感不深入,也铺陈不出我想要的戏剧张力,心里很苦恼,所以曾经向姚先生提出比照「三国戏」、「红楼戏」,只摘取小说的一小段来渲染发挥,姚先生竟然也答应了。
不过我终究不忍心这么做,因为我知道,在姚先生的心目中,黄虎印才是主角,这个历史背景不能拉远到可有有无。所以,我只好把戏折腾来折腾去,设法兼顾两者,也一直要折腾到今年三月修出演出版的剧本,才敢说写得像一回事了。
姚先生从基督教「圣杯」的角度来摹写黄虎印,但一般人对宗教、历史都未必有特定的信仰,凡俗之「物」,一定要联结到「人」的生命故事,才有取信于一般观众的力量,而我更相信,只有写活人物的生命故事,这出戏的保鲜期才能长一点。所以,我以太平、白露在那场大变动中的遭遇为主要的情节线,历史的部分,则托付给一个穿越时空的「歌者」,让他以全知观点穿插全剧,此外,唐景崧「拜印登基」、「弃印逃亡」几个场景,也有画龙点睛的作用。
问:编剧是否重新诠释了《黄虎印》?编剧观点为何?
施:姚先生给我在改编上蛮大空间的,他说他管历史、我管艺术,史料可查的不能违逆,冷热轻重的调度则由我负责,意思就是要谈情说爱可以,但一定要在大时代下谈情说爱,让观众知道这故事是发生在台湾。李安曾在他的《十年一觉电影梦》说:「不是毁掉原著拍部好电影,就是忠于原著拍部烂片。」这倒不是毁诋原著是不好的,而是说不同媒介有不同的特质,自然有它不同说故事的方式。
写新编戏的第一要务是「说故事」,「黄虎印」这个故事,无疑的,是姚先生以虚构的人物、情节,来诠释他所认知的这段台湾历史,这是姚先生的创作。身为一个改编者,从头到尾,我就是运用这个做了很多功课的素材,把情节兜拢,把人性写饱满,让观众感受得到人物的呼吸,让历史在戏曲舞台上活出情味来,我觉得这比「争取」对黄虎印的诠释权更有意义。
从完成剧本书到现在戏要上演,经过三年多的时间,这期间,我不但自然老了三岁,还写了《人间盗》、《快雪时晴》,我越来越感到人的软弱与渺小,整编《黄虎印》的时候,非常渴望写出面对苦难的敬意,和面对历史的幽默感。举例来说,我开始怀疑有人明明知道会死、还会「勇敢赴死」?无论是知识份子如许大印,或草莽小民如杨太平,若让他们有退路或多一秒的犹豫空间,我相信黄虎印再伟大,也比不上他们对白露的依恋,他们为白露「贪生怕死」才是人性之常。基于这样的体认,我改写了许大印和杨太平死亡的情境和节奏。
此外,我也刻意琢磨杨太平的「孤儿」身世,让这个活在传统社会的男人,有可能多一份同理心来包容许白露遭强暴而怀下的孩子,而这个充满可能的新生命,可与黄虎印所象征的台湾民主国,产生更幽微而深刻的联结。对人民而言,不管什么国,明天都是新的一天啊。
姚:艺术归艺术、政治归政治,但「忠于史实」、「论出于史」,可以不同解读,但不能偏离史实。
问:从《快雪时晴》到《黄虎印》,因触及历史和国族问题,编剧如何在意识形态与艺术创作间拿捏,达到平衡?
施:《黄虎印》和《快雪时晴》的确是我两个别具意义的创作经验。前者是改编,后者是原创,创作缘起都有那么一点儿「命题」的意思,而且早在下笔之初,都可以预见题材所涉及的历史、国族诠释,将触动台湾社会当前敏感的那条神经,难免引发出与艺术无关的「戏外」议论。
戏曲惯演古人古事,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千百年前长安城的人性和今天台北城的人性没两样,戏曲要引起现代人的共鸣,最要紧的不在故事背景设在长安城或台北城,而是戏能不能搔到人性的痒处。虽然戏曲一贴近现代就相对地难,但「本土」的题材当然可以成为戏曲的选项之一,我非常珍惜与台湾相关的题材,若有机会,我愿意试著证明,台湾有很多故事值得被诉说,而且是化用戏曲古典的美感经验来诉说。
踩著线写戏,心里的确特别忐忑,我不怕有人戴意识型态的眼镜看戏(敢作敢当,怕也没用啊),而是怕,戏会不会写直露了,让寻常观众坐立难安?而我能做的,就是一字一句地吐哺,不断回到原点徘徊、叩问,不断地与剧中人交心,直到创作这题材的意念至为饱满,成为我「非说不可」的故事不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这是主创一剧之本的我对自己以及看戏人最私密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