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音乐巨擘之一、德籍阿根廷作曲大师卡盖尔(Mauricio Kagel)于九月十八日辞世,享年七十六岁。不同于其他严肃音乐的创作者,卡盖尔的创作总是充满著幽默感,多媒材的演出方式,也给予观众超越音乐本身的聆赏经验。本刊特邀曾随卡盖尔学习的台湾作曲家董昭民,以此文介绍这位当代大师的生平与创作特色。
欧洲乐坛的天空,这几年震荡不断:继奥匈作曲家李给悌(György Ligeti,1923-2006)、德国作曲家史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1928-2007)辞世后,今年的九月十八日又一巨石殒落:德籍阿根廷作曲大师卡盖尔(Mauricio Kagel,1931-2008)在长年的疾病侵扰中告别人世。这三位作曲家,与目前仍在世的法国作曲家布列兹(Pierre Boulez),一同在五○年代,将二次战后欧洲的音乐艺术,带进了汹涌澎湃的浪潮。
被容许大笑聆听的音乐
绝大部分作曲家希望观众是用严肃的态度来聆听他们崇高的创作,很少在所谓的严肃音乐作品中,观众是被容许大笑的。卡盖尔的作品,却总是充满著他的幽默感,而这幽默感的触动,却是来自作曲家经由表演艺术所展现的人文情怀及社会批判。在观众的笑声背后,隐藏著卡盖尔对现实生活及生命现象的质疑与探索。
在《领袖》Der Tribun(1979)这部作品中,一位政治演说家练习他即将发表的讲稿。蛊惑人心的言辞,自大的语气及不时插入的军队进行曲音乐,充分地表达了在位者的权力占有欲。利用设计好的间断休息与语汇,使整个曲子呈现了「练习曲」的风格及矫媃造作的诙谐感!
在《声籁》Phonophonie(1963)这部音乐作品中,卡盖尔利用前后舞台声响的差异性及特殊发声物体的声音来模彷人声的变形,并利用各种奇特的发声技巧来描写一个中年歌唱家逐渐失声的悲凉心境:
音乐是马戏团、特技表演、默剧、布偶、演艺;
音乐是剧情、舞台道具、服装、面具、颜色、灯光;
音乐是声响、噪音、文字、静音;
音乐是剧场!
跨界经验丰富,创作喜用多媒材
很难想像这位多次获颁奖项的作曲家,在他年轻求学时代是被拒于音乐院门外的!卡盖尔年轻时代的钢琴老师Vincenzo Scaramuzza(他也是钢琴家阿格丽希Martha Argerich的老师),看出卡盖尔对周遭事物好奇与质疑的天性,便把他所收藏荀白克的《室内交响曲》Kammersymfonie, op 9给了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卡盖尔。这是卡盖尔生命中的新发现:「有舒曼般的写作技术,但听起来却不像舒曼!」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主修哲学和英国文学,在校外却成为当地前卫音乐团体Agrupación Nueva Música 的艺术指导,并开始尝试音乐创作的卡盖尔,协助成立当时的阿根庭电影协会,并为其写作音乐及发表影评。一九五五年,他更成为Teatro Colón的室内合唱团指挥及电影与摄影杂志Journal nueva vision的编辑。对于有丰富跨领域实务经验的卡盖尔,在他日后创作超过二百件的作品当中,不难理解,有一半以上的作品都以多媒材的手法呈现他的艺术哲观。
《节拍器51》MM51(1976)是一部以德国表现主义派导演穆瑙(Murnau)在一九二二年所拍摄的默片《吸血鬼》Nosferatu为脚本的钢琴作品。全曲使用了一个会自动倾斜的节拍器,慢速的嘀哒声(节拍器速度51),鬼魅低沉的钢琴声,配上钢琴家在曲终前的狂笑,观众最终被带入了恐怖片《吸血鬼》的最高点!
《剧情》Szenario(1981/82),弦乐团细柔的旋律线条和狗儿奄奄一息的哀叫声交织成一幅凄美怪诞的音画,而布幕上播放的就是布纽尔(Bunuel)和达利(Dalí)两位超现实主义大师的于一九二八年合拍的经典作品《安达鲁之犬》Un Chien Andalou。
关注舞台表演万象,与观众内在互动
一九五七年卡盖尔获得「德意志学术交流协会」(DAAD)的奖学金来到了德国科隆(Cologne),德国战后发展前卫音乐的新兴重镇。除了在当时设备最先进的西德广播公司电子音乐研究室从事电子音乐的研究和创作外,也和西德广播公司合作,制作广播剧(radio play)及影片。艺术视野开阔的卡盖尔,不随当时的主流派(序列音乐)逐流,拒绝像当时绝大部分的作曲家只专注于音乐演算逻辑的发明及理论强辩的游戏。卡盖尔用他敏感的心灵,去发掘表演舞台的万象以及与听众内在的互动。
「身为一个作曲家,我认为只要懂得如何将所使用的素材组织在一起(com-pose),便可将『可发声』,或『不可发声』的物体作为创作素材运用。」卡盖尔如此说。
卡盖尔一九六○年完成的《在舞台上》Sur scène,突破了一般音乐会「听而不见」的传统形式,使用一位演说家,一位默剧演员、一位声乐家以及三位器乐演奏家,正式将视觉元素运用在音乐会作品中。在这个作品中,所有表演者的肢体动作、面部表情、舞台走位、台词、歌声一直到乐器演奏指示,都以文字谱清清楚楚地标明。舞台上任何一个声响,任何一个面部表情或眼神,都巧夺天功地结合为一体。观众也经由视觉的刺激而开启了新的听觉经验。卡盖尔的「器乐音乐剧场」也焉然诞生!「器乐音乐剧场」的基本概念是表演者皆为音乐演奏者,除了声音时间艺术的呈现外,还加上演奏者本身肢体动作在视觉空间艺术中的延展。
在《弦乐四重奏I/II》String Quartet I/II(1967)中,穿上雨鞋的提琴家,眼睛凶狠地互瞪著,在中提琴急奏一连串快速音群的同时,第二小提琴起身走到舞台中央……在《国家剧院》Staatstheater(1970)中,卡盖尔颠覆了传统歌剧的概念,使用了一些不正规的器物当作乐器(烟灰缸、婴儿玩具、罐子、任意的吹管乐器、车胎、瓶子、肩夹带、西班牙吉他……),独唱合唱的角色互换、抽象吊诡的剧情、破碎的音乐片段……这部作品的首演因为收到法西斯支持者的恐吓信而必须在警察武力的保护下进行!卡盖尔将六○年代生活与艺术不分的FLUXUS艺术观念带进了高贵的艺术殿堂中:他那自小好奇与质疑的天性,高度深沉的人文情怀及锐利社会批判,统统借由他的创作表达无遗。
如同丑角般,用实验的声音诉说理想
八○年代后,卡盖尔的音乐虽然回归到较保守的曲风,但是剧场特性仍然保持著:为室内乐团创作的《结局》Finale(1981),乐团指挥必须在结尾部,乐曲还未结束前突然昏倒假死。为沙龙管弦乐团创作的组曲《罗盘》windrose(1988/94),利用沙龙管弦乐特殊的乐器声响营造来自四面八方不同地域的音乐文化氛围,并配上不同的灯光颜色来感受地理气候的变化。
许多人认为卡盖尔的音乐剧场已经走到了一个死胡同。他好像是一个小丑,一直变一些人们不感兴趣的把戏。然而在历史洪流不停的冲击考验下,他一直朝著这条不归路上挺进,从不间断。他如同丑角般,用最实验性、挑战性、富有幽默感的声音和表演,诉说他的理想。他给严肃音乐殿堂的爱乐者带来过无数的欢笑声与感动。这股现代音乐艺术表演的清流将永远存在爱乐者的心中。让我们向这位不归路上伟大的丑角献上由衷的感恩与怀念。
卡盖尔小档案
▲ 德籍阿根庭作曲家、指挥、剧作家、导演。1931年12月24日出生于阿根庭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个犹太家庭。
▲ 1955年担任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哥朗剧院(Teatro Colón) 的室内合唱团指挥并成为电影与摄影杂志Journal nueva vision 的编辑。
▲ 1957年获得德国「德意志学术交流协会」(DAAD)的奖学金,前往德国科隆(Cologne),并在科隆市的西德广播公司电子音乐研究室从事电子音乐的研究和创作。于1960-1966 年间担任德国国际达姆斯大新音乐夏令营 ( Internationale Ferienkursen fuer Neue Musik Darmstadt) 的客座讲师。
▲ 1965年担任美国纽约作曲客座教授。
▲ 1969-1975年担任德国莱茵区音乐学校新音乐部门主任。并成为史托克豪森的接班人,主持科隆新音乐研习营。于1974-1996 年间担任德国国立科隆音乐院「新音乐剧场」教授。
▲ 1998年获荷兰的伊拉兹马斯社会文化贡献奖(Erasmus-Preis)、法国国家艺文勋章。2000年获德国的西门子音乐大奖(Ernst von Siemens Musikpreis)。2007年德国齐根大学(University Siegen)赠与的荣誉博士学位。
▲ 2008年9月18日病逝于德国科隆。
后记感言
我于一九九三到九五年间,在德国科隆音乐院随这位音乐剧场大师学习。老师喜于清晨时分早起创作。我在早上九点至他家上课时,他已经在创作后的休息时间了。老师喜欢大笑,跟我很像。他读谱非常快速精准,常常能一下就抓出我的记谱错误。可惜我当时年幼无知,居然因为彼此在某些创作观点的不合起了争执,不欢而散。老师有一套很完整的音乐剧场教学糸统,当时在他门下,受益匪浅!请容我在此献上我个人的悼念:老师,您安心地走吧!我们还会继续在这条不归路上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