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心底的她
林怀民和她总在后台门口的吸烟区不期而遇。「我们天天见面三、四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烟雾弥漫。」他们抽著烟,有时说话,有时沉默,任烟中的思绪随意迷茫。「已经抽一包了,我不能再抽了!」碧娜用著询问的眼神看他。林怀民说:「我还要再抽一根。」碧娜马上开心地笑了:「那我也再来一根!」
乌帕塔剧院的小餐厅,林怀民第一次遇见碧娜.鲍许。寒暄过后,碧娜递烟给他,他退后一步,碧娜惊讶地说:「You don’t smoke?」林怀民笑说,他不是抽这种烟。碧娜抽的是Camel,无滤嘴,一天少说四包。她问林怀民:「你每支舞有多少时间可以排练?」他答六到八个礼拜,而她有三个月,仍直说时间不够,时间不够。「那次还聊什么都忘了!」林怀民说:「到最后,两个烟灰缸都满了……」
两个老烟枪,两个舞蹈家,在烟雾中交言著他们自己才懂的心事。
她总是同情买不到票的观众
在林怀民印象,碧娜是个温暖的人,身形消瘦脆弱,让每个人都想保护她。林怀民初次看到碧娜.鲍许,是一九八二,巴黎。他还不认识她,见到碧娜从后台小跑步出来,像个小女孩那样,开心跑到一个寻常少女面前,高兴地说:「我拿到两张票!」一派纯真。把票交给女孩,又跑回剧院。她的助理说,碧娜总是同情买不到票的观众,没票也要挤出票送给那些人,「让我自己坐在走道上。」
一九九八年碧娜首次邀云门舞集赴她的国际舞蹈节演出。她邀林怀民到排练室见面。林怀民到时她正在忙,一边看《春之祭》的排练,一边跟他聊天、抽烟,一边为三四百本准备给所有参加舞蹈节舞者的纪念手册签名,跳了数分钟后,她突然说:「这里不好,重来!」上半场重来了三次,结束前一分钟一个舞者出了点差错,又重来,舞者都瘫了。「《春之祭》是一支『杀人』的舞。」林怀民形容。「碧娜就这么不动声色,活生生地让舞者一遍遍重来,可是我完全了解。因为一个地方错了,不是修正那里就好,而是必须从头到尾一气呵成,不出错才行。」
演完后,在酒馆,碧娜问林怀民是否要去接任柏林德意志歌剧院的艺术总监。当时有这个风声。她直接说:「你的舞者对你如此忠诚,何必到柏林?歌剧院是吃人的动物,它耗损精力。你会变得很不快乐。难道你要柏林、台北两头跑?」当时两人只是朋友,并不深交。「但碧娜基于关心,单刀直入。身为同行,她依然直言,这种关爱,让我十分感激。」
那回,云门演出《流浪者之歌》,碧娜上台献花给舞者后回到座位,看最后一位舞者把满台稻谷划成同心圆,看著看著就流泪。观众走光,碧娜还坐在观众席哭了半小时。
去年在乌帕塔,总是在吸烟区不期而遇
二○○八年,云门第三次受邀至她的舞蹈节演出,碧娜看完《风影》后,接著看王心心的南管乐曲。十二点半,又在剧院大厅,大开宴席,请云门舞者,乌帕塔舞者作陪。云门每次演出,她一定亲自上台,献花给每位舞者,安排晚宴。繁忙如她,见过多年后,仍会记得每个人的名字。
去年十一月的碧娜.鲍许舞蹈节,是他们碰面最多的一回。云门是唯一在三个城市轮流演出的团体,待得最久。舞蹈节每晚有两三场不同团队的演出,碧娜每场都去看,而她自己还有六支舞作演出,真正是蜡烛两头烧。因为时间长,林怀民常常可看到碧娜。本来碧娜在全世界剧场都得以抽烟的特权,这两年,禁烟成为法律,剧场也不能自主给她特许,连她自己的剧院也不例外。林怀民和她总在后台门口的吸烟区不期而遇。「我们天天见面三、四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烟雾弥漫。」他们抽著烟,有时说话,有时沉默,任烟中的思绪随意迷茫。「已经抽一包了,我不能再抽了!」碧娜用著询问的眼神看他。林怀民说:「我还要再抽一根。」碧娜马上开心地笑了:「那我也再来一根!」
林怀民说:碧娜.鲍许的作品是革命性的。她影响许多人,但没有人做得跟她一样好;模仿碧娜的作品成百上千,但没有人可以超越她!「它不在形式,而在于想像力、敏感度、及某种坚忍不拔的东西,以及让人哀愁的诗意。」林怀民说:「我的《春之祭》,其中的时装和生活面,就是受碧娜的影响。」但他又说,碧娜对他最大的影响是让他了解到不要跟她比赛。《水月》之后,林怀民舍弃叙事的形式,去到另一个极端,以一清如水的纯舞蹈建立独特的个人风格。
「她用整个生命在燃烧!」
碧娜发病五天就往生,林怀民羡慕碧娜走的方式。「那是福气。我希望自己能修练到用如此的方式走。」然而,他觉得她并没有准备要走,她还有许多东西想做。舞蹈家在世得到盛名者不多。碧娜刚开始很多观众非常排斥她的风格,但她坚持到底,终于,她变成了女王。名满天下之后,碧娜也饱尝盛名之累,许多人想见她,许多地方邀她去演,许多庞大的计划等待开展。碧娜早期有一个很美的作品,《奥菲斯与尤里狄琦》Orpheus and Eurydice交给巴黎歌剧院演出。林怀民跟她说,你们自己的舞团也应该重建,自己跳。「她看著我,叹了一口气。」
他希望,碧娜的舞团继续留下来,能够再演个二三十年。
曾经有人要碧娜承认自己是德国的舞蹈家,她抽烟不理,然后说:「如果我是一只鸟,你一定要我说自己是德国鸟吗?」这是碧娜顶撞的方式。「她用整个生命在燃烧!」林怀民缓缓说:「碧娜有部作品,《黑暗中的两支烟》。突然间,烟熄了。」
熄灭了,而我们记得,那烟雾,与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