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誉为「豫剧皇太后」的张岫云(1923-2024),于8月11日以百岁高龄仙逝。出生于河南的她,自幼学习豫剧,以「万里云」为艺名崭露头角。后因战乱随丈夫部队撤到越南,最后辗转迁移到台湾,并持续活跃于台湾舞台,同时培育后辈,传承豫剧。为纪念张岫云老师,本社特别邀请「豫剧皇后」王海玲,回忆与张岫云老师的相处过程,将她的思念化为文字,在缅怀大师的身影之余,也让读者一窥豫剧在台湾的点点滴滴。
我还记得那只在我背后融化的冰棒。
刚进到豫剧团学戏,还是一支冰棒两毛钱的年代。南部的天气炎热无比,哪管得著岫云老师时时告诫我们不准吃冰、要好好保护嗓子,就偷偷跑到剧团后头的小商铺买冰棒吃。有次才刚买完,还来不及吃,就看到老师远远走来,只好把冰棒藏到身后,没想到老师竟叫住我,问些「怎么样啊?」、「干什么去?」漫无边际的闲话,于是冰棒就顺著我的衣服边缘融化。
等到长大之后,老师才跟我说,她是故意的。
岫云老师真的很严格。
她总规定我们得讲河南话,无论是在排戏、还是在私底下。直到她过世前,我跟老师、还有她的孩子们都还是讲河南话。要是跟老师讲国语,她的眼睛就白了。老师非常重生活上的细节,那时候要是像我现在这样哈哈大笑,她也都会斥责,因为她觉得哪有女孩子这样笑的。不论戏演得多好,做人也要做得好,这是岫云老师教导我们的。
日常生活如此,教戏、排戏更是如此。她真的很严苛。没做好的,往往一棍子就打过来。我现在讲座的时候,也都跟同学们分享我们的苦难。以前演哭戏,老师要是看我们还没哭,后台就已经准备好了枪啊、或刀啊,台上哭不出来,只好在后台把眼泪打出来。
记得小时候演《莲花庵》里的小孩,最后一段要对著饰演自己母亲的岫云老师哭,阻挡母亲出家。一开始演的时候,我很爱演、很入戏,当然哭得很好,但这戏又不只演一次,哭到最后,眼泪都乾了,怎样都哭不出来。后来,我就趴在老师身上,头抬起来,看到老师眼睛瞪著我——老师的眼睛瞪得有够大——我的眼泪却挤不出来,欲哭无泪。怕被打,就偷偷在手上抹点万金油,头低下时先抹到眼睛上,把眼泪熏出来。眼泪是有了,但一抬起头,观众看到就笑,因为我的眼妆都花掉,变成了熊猫眼。
岫云老师那时真不知该骂我,还是该笑我。她后来告诉我,必须要先感动自己,才能感动其他人。
老一辈都是这样教戏的。用打骂来表达他们对戏的重视、对学生的喜爱。
像岫云老师学戏的那个年代,其实是更辛苦的,她曾说过,我们至少还睡得好,她小时候学戏,只能睡在稻草上,她的老师还故意在稻草上洒一点水,让它长虱子,咬得所有人痒到睡不著,好起床背戏。
不过,后来岫云老师回来教萧扬玲他们第4期的学生,温柔多了。我们那时就敢跟老师开玩笑了,笑老师说,啊,现在不打了吗?岫云老师边骂我们边笑,时代不一样了。老师大概是年纪大了,也更有爱心,不过不是她以前没有爱,而是恨铁不成钢,特别是在那个年代,豫剧演员比较少,她只希望我们快点成长,快点接班。
岫云老师其实是很活泼的,当时常看她去打球,应该是排球吧。我都想,哎呀,打了球的胳膊更有力了,那打人不就更痛了,所以看到老师就想溜走。但是,老师其实性子也很真、很直,有次当著我们同学面前,因为我前一场戏演得好,一开心,就要我在她脸上亲一下。我那时候想,天啊,同学们都在那里看我呀!平常那么严肃的一个人,却还是会在某些时刻很出乎意料地表现出对我的喜欢。
我们都明白,老师的严苛本来就不只是对学生,也是对自己,还有她一辈子守护的豫剧。
我记得《鸳鸯盟》这出老师的新编戏,在刚开排时,她往往一个人从早上就先一遍又一遍地练唱,唱不好再来一遍,唱两、三个小时,一个早上就这么一段戏。 后来我们也传承了这出《鸳鸯盟》,老师在台湾的代表作。
但是还有些戏,是我们学不来的,像是《秦雪梅吊孝》。老师有一段〈哭灵〉,上百句的念白,不用看她,光听声音,眼泪就不自觉地掉下来了。我对这出戏印象很深刻,之前去中国大陆交流,还带了这出戏过去,毕竟那时唱这出戏的人也不多了。我自己没学过《秦雪梅》,因为我的腰受过伤,没办法一直跪在那里……
岫云老师的苦戏真的非常棒,她的本嗓很宽,再加上小嗓,就让她的音域更宽,同时辨识度也极高。豫剧强调的是真假嗓结合,我的低音没岫云老师那么宽,就没办法做出她那样清晰的真假嗓混合。
岫云老师对豫剧最大的贡献,不只是把豫剧带来台湾,更是招了我们这一批学生,完成传承。在那个时期其实有很多剧种,包含越戏、河北洛子等,但都没有留下来。豫剧的留存,确实和政治环境有很大关系,但也在1965年时面临解编,终于在岫云老师的四处游说下,获得时任国防部长的蒋经国先生同意,予以保留。只是,当时被豫剧团所隶属的海军陆战队队长认为是越级陈情,就像是告状一样,而与老师有了冲突。岫云老师一气之下,就离开了豫剧团。
她很气,因为她为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整个台湾的豫剧存亡。在那之后有段时间,我忙著团务,老师又搬到台北,就很少接触了。直到将近20年后,她才又回来教学与传承。
大家常看到那张合照,是我跟岫云老师一起演出《杨金花》(1996)。我当时的感觉,与小时候和老师一同演戏时很不一样,更感受到老师对於戏的执著,她把唱腔又重新整理,再次看到她上台后的沉稳风范。
遗憾的是,岫云老师这几年陷入中风的病痛中,之前还计划在左营中山堂演出戏,请老师来见证一下。只是,她早已动不了,但我们却都感觉到她的意识还很清楚……
离苦了,岫云老师。
岫云老师这一生看著豫剧在台湾的风风雨雨,终于能够脱离肉身的苦痛,就别再罣碍了。希望老师在天之灵,可以继续看著我们演戏,岫云老师放心,豫剧还在,会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