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腿坐地,胯要慢慢打开,如此而有了根柢。把身体前推,中心在腰,在胯,动作很简单,就是不停延展外推,舞要打地基,而地基往下拽,往泥土大地里头生长,绝没有结束的时刻。当肌肉伸展到极处,要再伸展,必然是很痛的。舞者们的呼气嘶嘘,尽如蒸汽列车奔驰在光微微的室内。
但不要去考虑痛的问题。林丽珍说。
众多日期当中的早晨九点,天气突然转晴的早晨,阳光从布幔后头安静地挂进排练场。舞者们各自暖身,松开筋骨,缓慢而沉的动作吐纳间,非常专注非常静。排练场楼下的车马喧嚣,谁还去注意呢?
林丽珍走进排练场时,脱了鞋,动作间没碰出什么声音。
坐定。舞者方热开了的身体,有汗水滴落。
要松,而里头还得带著力道,基本的动作仍然从脊椎开始。从颈椎开始松开,肩椎,胸椎,背椎,胃椎,腰椎,尾闾,一节一节沉进地面,像地心引力与人的缠绵。林丽珍拍打中鼓,节奏里头自有种内在的波动。要沉,再沉。中轴要松,要找到核心,并施加身体以力道。脸沉进地板里头去的时候,要继续走,往外扩张,力量才会绵绵不绝地生出来。
当然有汗水继续滴落,但不去擦它。往下沉,再沉。
纠结入地的柢盘,无限延伸的身体
王墨林曾谓,在农耕民族的仪式舞蹈中,双足与土地的关系,一直是被用来发展东方人身体美学的基本形式 。在无垢简洁的舞蹈动作当中,舞者的身体不像向上伸张的树枝那般张牙舞爪,倒像深入土里的树根,纠结成扎实的柢盘。
盘腿坐地,胯要慢慢打开,如此而有了根柢。把身体前推,中心在腰,在胯,动作很简单,就是不停延展外推,舞要打地基,而地基往下拽,往泥土大地里头生长,绝没有结束的时刻。当肌肉伸展到极处,要再伸展,必然是很痛的。舞者们的呼气嘶嘘,尽如蒸汽列车奔驰在光微微的室内。
但不要去考虑痛的问题。林丽珍说。
走在这路上,碰到了悬崖,你是要放弃回头,还是走过去?
当然可以选择一条轻松的路。但如生命如河流,不能回头的。所以要推、推、推、推、推!林丽珍手里,中鼓的拍击越响越促,往前推、推、推、推、推!不要考虑痛,不要考虑辛苦,要专注在身体上头,不要问舞动何时结束。如果腰还是垮的,便不要一直想做那种在身体外部的动作,要拧你的脊椎,翻开来,要有扭力,没有力气什么都不用做了。身体在蹲伏酝酿中已备好姿势力道,于是舞,由静至动的变幻,髋骻肩胛腰软,或开或阖,乃至手臂张悬,都以脊椎为支点,继续推、推、推、推、推!腰打开,胸打开,松而打开,身体打开往外推、推、推、推、推!
挑战自己是非常残酷的,因为何时结束并非重点,何时开始才是。
无垢之舞,从与自己的肌肤之亲开始。考虑了痛,考虑辛苦,而走一条方便轻松的线条,觉得安逸就反而会迷失掉了。在没有力气的时候,力气才会长出来。林丽珍说。每个人的内在都是一样的,因此不要去求秀异与不同,让你的内在振荡,毫不吝啬地展现,把那些不是自我的东西都给丢掉,才能把自我给找回来。
好比鹰。鹰是学不来的,因此舞者要有鹰的质地与意气,而不能仅拟其象而空有外形。凭著心智去想像、去模仿鹰的样子,起心动念时候身体往往不专注了,线条会断,线条断了便要露出破绽。每一个动作都要做到非常确实,只是翻开身子胸膛如鹰展翅,腰方肌却没有表情,没有语言,就表示你核心没有用上。要静,要开,要像藤蔓般徐徐长出来,要听闻无形之风是人身体内在的脉动。
舞者两人一组,相互追猎。对峙与行动中间,鼓声骤起骤停。动作快起来的时候,要对空间有所警觉,有所感受。不要对另一个人客气,推,用尽气力去推,那同时亦是帮助你自己。林丽珍说。而结果往往发生在一瞬。或取巧、或碰强,双方的劲道流转中间,有攻坚有躲闪,鹰隼扑兔,狮虎斗牛,苍朗众生的生命不往往发生在转眼一刻?
艺术在于你愿意用生命,用全部的精神去做。林丽珍说。
沉缓默静之舞,与内在抗争对话
是意志力的战争。跳舞绝不舒服。快撑不住的时候,舞才要开始。
如此剧场也就像在冒险,一直和自己内在的东西抗争、妥协、复又对话。
所谓轻松舒服,刻画不出深度。当内外两股力量对抗、拉扯,才有张力线条,才有空间质感。有了质感连续,才有过程。此时仍以树为喻,若没有扎根的力道,何能向上拉拔?不间断的拉扯,而有生长。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生命可以喊暂停;时光流转,每一口呼吸进出,就是吸收与消耗,就是绵长不断的改变更迭。有刻画,才有过程,否则只是顺水推舟随时走,徒然过去而已。
无垢的舞非常慢,非常缓。试装那日,舞者著妆完毕了,全身涂满油彩,赤著上身从布幔后头走出来,一支独舞。楼底的永和市街正是下班时刻,车水马龙阵列,哨子尖锐的音频此起彼落不绝,声声嚣嚣。舞者双臂张开像鹰拥抱天空,夏日暮色在窗外,永和高楼吹起徐微的风,是有些凉吧,转身时候一滴鼻水沿著人中流下来,啪地落在地板上。但舞不会因此而停止。人生可有停止的道理?
所以必不会重来的。撑著细瘦双臂双乳中间,一股韧性,继续下去。
沈缓动静皆如是,有了核心,而能觉其命。
慢下来的时候,仿佛动作即将中止,却其实没有,意义即会从中生成,无垢的美学也是应运而生。天色渐暗,渐遮,渐暗,又上完另一个舞者的妆,林丽珍吩咐将手染布在排练场中央铺开。整片渐层的蓝色,深深浅浅的,微有些波褶,室内便像是有一条河流,而能令鹰族翱翔其上。
独舞试完了再是双人。舞者张扬著手臂,相互靠近但不碰触,忽焉位移的时候竟像是两只鹰的求偶仪式。凝视中间的沉默之舞,却包含了那些言语文字不能尽述的东西,靠近些,再靠近些……但什么时候,这接近却似乎到此为止,不能再近了,两个舞者两个人,历经些意外,挂饰掉了,甚至裙头松开也掉了,摊在足踝边,两只鹰还在靠近却始终是这么清清楚楚的两具身体。不是人在对话,而是手是胸膛。身体支撑著,总是要充满情感,每个动作都要连续下去,像河,像史诗。
再沉下去。要沉。人若站直变回人形了,那线条便不复存在。林丽珍说。最后还是把舞者身上的衣裙都卸下,纯白的胴体两具,无罣无碍,能迎风能高翔。
夜间,河的对岸,台北已是华灯初上。
两只鹰等著渡过去这生命之河。
要定、要有核心,抓住中轴内外合一
这日排练场外一场大雨,搅和著音乐与节拍,淋漓地下。因为身体要植进地底,要有力气往下拽去,随著大鼓敲击,男舞者们沿著黑胶地板上的线索,反复著其整专一的鼓踏来回。迈步再迈步,迈步,再迈步。步幅渐拉渐宽,要有精气,要有戏。再走一次,步伐渐宽而仿佛有雷霆之势,跨到场地止境而收势,回头再走。再走而不止。
忿怒与欲望要如何表达?
内在的东西,要靠内在的肌理来呈现。林丽珍说。
想像渡河。水上行舟,绝非船过水无痕,一切演绎都要有脉络可循。所以你由蹲踞而起的身的动作,要平顺,但不轻松。持著较齐眉棍更长上四五成的棍棒,身体升起,像山谷中间血红色的旭日升起。因为有了细节,而有了戏。棍子撑进河水里去的时候要卷起所有的浪涛,形成一个漩涡,若力气不够用心不够,人就会被棍子给带著走,会乱。
所以要定。旋转的时候要有核心。抓住中轴。让内在外在风景都合在一起。
炎热之夏即将过去,农历七月底这几日大风梳洗,天空如镜。户外开始有枯枝落叶扫地。捡回些蒲葵叶子,叶尖大剌剌地枯垂了,便令舞者手执,撑著,让灵魂在底下行走,身体不再仅是人的躯干,它是与大地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树的部分。身体一起一落间,如踏踩浪上危颤颤地向前移行。
在秋天即将抵达的地方,让物尽其处。生命的再造,恰如其分适得其所的表现,都是好的。
毕竟回到最初始的时候,也是只有这一具肉身,可供凭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