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神家族》(印刻出版 提供)
特别企画 Feature 陈玉慧.《海神家族》

《海神家族》 永恒的神话魅力

这本书最意味深远、最有诗意的地方,还是在于它无意间并置了人与神、妈祖与女性双重的流浪轨迹,况且也是千里眼与顺风耳两尊随侍神像寻找女主人的过程。殊不知,妈祖也是由人得道升天,祂在得到信徒的尊崇之前,也是从别人家飘洋过海而来的女儿,这点跟书中的主角的际遇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这本书最意味深远、最有诗意的地方,还是在于它无意间并置了人与神、妈祖与女性双重的流浪轨迹,况且也是千里眼与顺风耳两尊随侍神像寻找女主人的过程。殊不知,妈祖也是由人得道升天,祂在得到信徒的尊崇之前,也是从别人家飘洋过海而来的女儿,这点跟书中的主角的际遇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与陈玉慧认识更多的是隔洋电话与skype上,我们都很「宅」,她自称「西宅」,我叫「东宅」,聊著聊著就会想做一些奇怪的事,譬如说一起出书,或合作一出戏,或约在阿布达比的豪华饭店相会,可惜革命还未成功,她倒回台湾导《海神家族》,这大概是战后女作家的长篇小说第一次自编自导搬上舞台,在她充满奇思异想的心灵里,以及剧场的才华,是一件她的也是华文文艺界的大事。

在现实世界中,女性的命运往往跟被殖民者相同,需要透过帝国之眼来反视自身,之所以需要「去」帝国来「去帝国」,那无非也是因为想更加看清这一切底下的自己。关于《海神》,坊间已经出现许多评论与专文探讨,早已成为显学,本文只想提出几点散碎的感想。

作者的女性史观让她直视女性的孤独与虚无

早在《圣与魔》一书中,我已有长篇的论述,视之为女性书写及其跨文化的重要文本;以女性史观企图弥补男性史观的不足。作品的基础虽是个人的自传与家族史,然也说明另一种台湾人的心灵图形,不受时间与空间拘束,无论在本岛或异国,作为台湾人的悲哀,那是「无父的悲哀,身分的怀疑,认同的渴望,历史命运的影响,我感受到自己的命运和台湾有多相像」,漂流在外岛的台湾人更渴望自己是台湾人,令人想到吴浊流的《亚细亚的孤儿》、东方白的《浪涛沙》,他们建构的是移民/流民的历史,不同的是男性的历史像史诗,女性的历史如抒情诗,「敏感、悲伤,有时喃喃自语,有时有点激动」,里面还夹杂著民俗仪节,如〈拜七娘妈需知〉、〈安太岁需知〉,这些与庶民更为亲近的习俗,装载著庶民的素朴信仰与美善认知,其中女性的角色颇为重要,如女神(妈祖、七娘妈),女人主祭的(拜地官、拜天公),跟女人生命息息相关的婚礼、葬礼,在这些民间信仰与仪俗中找到女性生活的位置,正因女性的无身分,才会沦入些底层生活的仪节,这是作者的女性史观让她直视女性的孤独与虚无。

作者对人存在与本质的思考,使得这本小说有别于女性情欲书写的血肉淋漓,而带有强烈的女性哲思意味。陈玉慧的哲思受存在主义影响,文笔带著赫曼.赫塞的「诗意追寻」与卡夫卡的「知性剖析」,有关这部小说的讨论都集中于女性书写与史观上,我觉得放在「离散」与「空间隐喻」上,或放在流放作家的脉络来看更清楚,跟萨伊德所说的「流放的人是最顽强也是最完整的人」观点呼应,她没有高行健的「没有主义」那么虚无荒凉,她还有一点温暖与眷恋,那是她还存有老台湾人的憨厚本性使然,所以她认同的是她的「母语文化」,那是较宽广的后乡土主义,跨文化与跨国界,在这点上她与侨民文学或流放作家又有所不同。

触动了「妈祖」神话与信仰,也掘开台湾人心灵的底层

我一直觉得她的处理题材的角度新颖,剪裁的手法高明,在这横跨三代、时空东西游走中,她以生动的标题带动生动的情节,观点自由转换,穿插台湾的民俗信仰,如〈要是你知道我以前多么孤单〉一节是写外婆三和绫子的故事,一个琉球女子嫁到台湾的爱情漂流史,但在这之前安插了〈拜天公需知〉,之前的一节是〈天公听不懂外国话〉,讲的正是本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矛盾,也是自我的分化与流离,在安放这些仪节时,如同贴上一张定心符,让情节定桩,这里面暗藏的情节与潜台词是十分丰富的,里面存在著一个叙述者与倾听者,叙述者最后回归了自己的父亲,倾听者同时是爱人、丈夫、心理医师与读者,最后回给了爱。一切的人事错迕、世局讹乱都有了定点,也有了神圣的救赎——妈祖与千里眼、顺风耳,在这里既继承海神/女神/台湾信仰,又增添了浪漫爱神的超越意象,因为书中的妈祖原型来自一个受苦却被爱的女人,雕刻者并非以典型的信徒去崇拜与收藏,那里有他不为人所接受的爱与异议者的痛苦,流离于国外的新一代女性带走的千里眼与顺风耳,除了是海神/女神/台湾的守护神,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见证者,而作者呼唤的是自己内心深处的古老心灵,作者在书中也说明:

我不像我的母亲和外婆那样信仰妈祖,更不像大多数的妈祖信徒那样。我只用我的方式信仰妈祖,我感觉祂的存在。当她在一千多年前仍是个少女时,她如何善读诗书,贮存祂的精神能量,她如何在她的梦中拯救正遭海噬的父兄,她如何帮助身心破碎的人们,我知道,是她的贞廉和决心使她的灵魂留了下来,使她成为一个有无比精神力量的老灵魂,我试著靠近这样的老灵魂。(《海神家族》p.313-314)

女性描写民间文化与民间信仰,因为只有在那里,才有女性真实的心灵与声音。然追寻这些心灵与声音,并非基于信仰,而是生命根本的思考,人类共同的的思考,正如她的丈夫明夏对她的描述:「她的确在追寻永恒,在每一个作品中探索最纯粹和独特的形式,而阅读她的书使我感受到轻微的痛苦,因为那是孤独者的心穹,那是渴望爱的叫喊,那是向真理的绝对追寻。」以荣格理论来解释是「神话基型」牵动著普遍的象征,那里有著永久的魅力,并说明创作者不只是他自己,而是「集体的人」,作者触动了「妈祖」神话与信仰,也掘开台湾人心灵的底层。

并置了人与神、妈祖与女性双重的流浪轨迹

这本书最意味深远、最有诗意的地方,还是在于它无意间并置了人与神、妈祖与女性双重的流浪轨迹,况且也是千里眼与顺风耳两尊随侍神像寻找女主人的过程。殊不知,妈祖也是由人得道升天,祂在得到信徒的尊崇之前,也是从别人家飘洋过海而来的女儿,这点跟书中的主角的际遇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女性加上不断在移动中的信仰,而不仅仅只是据地为王,显示出了女性的命运与特质,也就是一种流浪的信仰,在漂泊中寻找安息。海神的信仰是一种逃脱与追寻的路线,逃脱是实线,追寻是虚线,两条线偶尔会重叠。昔日的学者常常以「出海妈祖」与「过海妈祖」,来标示原生的妈祖信仰与经过迁徙传播的妈祖信仰;前者保佑的是漂泊海员与异乡游子,在父神缺席的情况下,总是以不在场的姿态出现,后者庇荫的则是觅得安身立命所在的流浪者,兼具宽容与善变,即便被尊崇为神祇与母亲,也不改其女性姿态,这是妈祖信仰最文学之所在。游子以回家的过程,建立新的家园,用寻找家人的心绪,追寻自己。记得古文明的某些神殿中并没有安置神祇的雕像,原本安置神祇的地方始终被空下来,因为祂的信徒相信该神祇永远地都在出门在外巡视四方。再大的庙也是容不下神明的,那只是信徒方便留下生命愿望的联络处所,妈祖的真身应该永远的不只在庙堂之上,信徒所到之处,无论是海角天涯,整个信仰圈都是妈祖的庙堂。

最后在层层叠叠幽暗不明的家族国族认同与信仰的历史之中,本书的作者终究还是不改其女儿本色,在繁复成熟的叙事之中,隐隐约约还是可见作者身为女性温度与孩子般的柔软,一个世故而纯真的孩子,一位文学作家。当你是一个孩子时,你并不晓得自己是一个孩子,当你长大之后,你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孩子,可是女性书写者倘若有任何异于常人之处,那也是因为就算她走到最遥远荒漠的地方去,终究还是不改其样貌,长保清新。我自私地以为所有的书写者都具有女性的特质,文学作者也许是没有故乡的,不只是因为他们早在千年前就已经被逐出了理想国,开始了他们不论是奥德赛式的或妈祖式的漂流,这种漂流毋宁是内在的,无法与人沟通的,所以才只能透过书写表露,也因此,套句勒.克莱奇奥(Jean-Marie Gustave Le Clézio)的话,一位文学家他最后的故乡,也许就是他使用的语言。

 

文字|周芬伶 作家、东海大学中文系教授

专栏广告图片
欢迎加入 PAR付费会员 或 两厅院会员
阅读完整精彩内容!
欢迎加入付费会员阅读此篇内容
立即加入PAR杂志付费会员立即加入PAR杂志付费会员立即加入PAR杂志付费会员
Authors
作者
专栏广告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