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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续二十年前《戏蚂蚁》的戏缘,陈玉慧(中)再度与将明华园及孙翠凤(右)合作,这次连孙翠凤的女儿陈昭婷(左)也来「共襄盛举」。(许斌 摄)
特别企画 Feature 陈玉慧.《海神家族》

与灵魂对话,与人相处

如果你以为《海神家族》这本小说如此动人,那么在剧场里,陈玉慧也会「利用」歌仔戏表演、而让观众情绪被渲染得「血肉模糊」,那可是严重的「误读」。她问:「私底下,生活里,妳真的觉得台湾人话很多吗?」陈玉慧对照自身生活经验,「台湾人的话,不多,所以,这出戏绝对不会是话剧。」从语言反差的角度切入创作立场,陈玉慧想要用西方歌剧的结构,来呈现这出充满歌仔戏曲调的表演。

如果你以为《海神家族》这本小说如此动人,那么在剧场里,陈玉慧也会「利用」歌仔戏表演、而让观众情绪被渲染得「血肉模糊」,那可是严重的「误读」。她问:「私底下,生活里,妳真的觉得台湾人话很多吗?」陈玉慧对照自身生活经验,「台湾人的话,不多,所以,这出戏绝对不会是话剧。」从语言反差的角度切入创作立场,陈玉慧想要用西方歌剧的结构,来呈现这出充满歌仔戏曲调的表演。

陈玉慧台湾文学奖剧场《海神家族》

09/12/11~12  19:30 

09/12/12~13  14:30 

台北国家戏剧院

INFO  02-33939888

曲终人散的时候,道具和布景都要搬离、销毁,

灯光再也不会以同样的方式亮著,戏服会开始发霉,所有的问题消失,

在那个时候,在那个时候,请相信我,我总是突然又老了几岁,我总是突然又觉得……孤独。

                                                            陈玉慧〈不知道为什么爱你们〉,1990

 

这好像成了廿年来剧场人记忆陈玉慧剧场经验——或是(vice versa)陈玉慧记忆剧场创作的方式。不是知性地分析一出戏里导演有多创新,而是透过身体力行的执行与操练,留下对这出戏的印象。

那是深刻情感的共鸣与连结,或是身体的耗损与磨练;人力飞行剧团编导黎焕雄就说,九○年代没有几出大型、商业化的剧场作品,但一定就有「陈玉慧」这个名字。即使无法全然记得剧场演出的内容,曾经短暂交集的对话与排练经验,也能让黎焕雄记得他们互动时,陈玉慧不吝给予的温暖。

既然能够让「萍水相逢」的年轻人,感觉她的慷慨与心疼,那么,何苦在曲终人散时,竟感觉孤独?

「妳还有没有剧场这部分?」

有,当然有。陈玉慧说:「剧场可以让我逃离生活,但并非追求解脱或平静的地方。」写作是独处,是面对自己的灵魂;而剧场,让她学习如何与人共处。

一是内向深省,一是对外表达,陈玉慧要以导演创作的方式,将她多年冲撞内在灵魂的经验,向观众/读者展现。

「想做以前没做过的事情。」是陈玉慧剧场创作的格言。对剧场导演这项工作来说,这比「最传统就是最现代、最现代就是最传统」要来得更「挑衅」,也更有企图。

一场三角恋情,贯穿七十年的台湾时空

《海神家族》全剧有一百四十九场如电影镜头般的表演场景,人物之间几乎没有对白;原本循著戏曲逻辑进行的台湾歌仔戏,再也不能只是退守「一个戏班子」的演出分际。一整个明华园班底,将被陈玉慧从传统而热闹的「年画」中抽离,轻轻地放入宛若美国画家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注1)形绘的当代生活风景里。

过去的《戏蚂蚁》,讲的是传统戏班子,今天的《海神家族》也有戏中戏的片段,但,陈玉慧不再执迷入戏,这回观众可以发现,她的格局扩大,故事关注的焦点也不再是陈述的技巧,不像《戏蚂蚁》讲的是戏班后台两个钟头的戏剧性冲突。这次,原著中跨越三代的纠葛情节,被陈玉慧大笔一挥,留下以外婆三和绫子、外公林正男与叔公林秩男的三角恋情,其余的尽留「画外」;即使如此,整出戏还是会贯穿七十年的台湾时空。

陈玉慧深知主流偏好男性的创作结构,这次的创作改编,也绝不依循所谓「写实话剧」的表演逻辑。导演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固然让幕后制作群绞尽脑汁,但从剧本视觉画面的铺陈,可见剧中人物彼此之间紧密的节奏与张力。

例如第卅八场,照相馆师父正在拍摄绫子一家人的结婚照。主角孙翠凤曾在排练场里「目睹」导演细磨这场戏,长达近三个小时,而因此「戒慎恐惧」;若仅对这场戏的构图、走位钻牛角尖,也许会质疑陈玉慧这场戏的琢磨无益。不过,有趣的是,这第卅八场僵硬停滞的人物互动,将随著第卅九场〈上场的照相人〉全退出,音乐停,绫子脱掉和服往前引吭唱出歌仔戏曲调,而获得深层的抒发。

我在私下想像这场场戏与戏之间的流动,都会兴奋地发抖。但,我找不到词汇来形容陈玉慧这样的导戏手法。

这么凝炼又耐得住性子,不是跟文字斟酌的思考很类似?!

「拼贴」出台湾「不节制的美」

如果你以为《海神家族》这本小说如此动人,那么在剧场里,陈玉慧也会「利用」歌仔戏表演、而让观众情绪被渲染得「血肉模糊」,那可是严重的「误读」。她问:「私底下,生活里,妳真的觉得台湾人话很多吗?」陈玉慧对照自身生活经验,「台湾人的话,不多,所以,这出戏绝对不会是话剧。」从语言反差的角度切入创作立场,陈玉慧想要用西方歌剧的结构,来呈现这出充满歌仔戏曲调的表演。

没有武场、没有锣鼓点,所有的曲调经过音乐设计林经尧改编,表达的方式希望能模仿歌剧咏叹调;歌曲,就是角色情感的表情与内在。话,绝不多说。

这件事,让主角孙翠凤整整失眠了三天;每一天,孙翠凤都在央求导演,能否在音乐编制上多些支持与暗示──即使孙翠凤早已能独立咏唱、起音。

连听觉,陈玉慧都希望「精简」,让人声、乐器与剧情场景,都是描绘《海神家族》的元素。

在这个处处跨界、点点交会的杂烩文化里,透过网路文明的影响,任何文化几乎都难纯粹存在;陈玉慧认为,连歌仔戏也不例外。她批判封闭的民族主义者,过于狭隘的视野,反而失去当代意义独特的色彩。「如今谁不懂异国情调?谁不懂孤独?谁不是精神游牧者?」个人都能汲取自己需求的文化养分。年纪大了,能开放的自由度更广,创作精神更为自在;对于一切可能,陈玉慧都欣然尝试。

再说,当她看见欧洲生活的节制与沈闷之后,她发现,台湾社会充满了拼贴的活力;处处不融合,又是处处融合。超越一般人对西方文明的盲目崇拜,陈玉慧看见台湾许多可贵而独特的地方。放松、不拘束、不节制……台湾所有放肆泛滥的地方,陈玉慧认为,那都是「不节制的美」。

所以,她选择了「拼贴」,《海神家族》的剧场演出将有民俗技艺、现代舞、诗歌、歌仔戏曲调与现代剧场表演等等。在台北的国家剧院内,八家将、三太子将与妈祖共同遶境,一路由舞台走向观众席,再从观众席登上舞台。这不是与剧中女性遭逢的生命历程,有些相似?而身在其中的我们,不论入不入戏,谁不渴望神明的眷顾与垂怜?!

作家陈芳明说(注2),《海神家族》里塑造了神的空间与人的空间;现在,在剧场里,这两个空间将如此分明地逼近。

舞台上的「秘密」,隐喻处处

然而,舞台剧版的《海神家族》,还有更多的「秘密」。

在舞台设计王世信的想像里,这座三合院即将扩展不同的视觉角度,让更多讯息和想像奔驰;例如,利用电脑科技的处理与剪辑,让老照片活灵活现;让舞台平面、让巴洛克风格的台湾建筑,甚至三和绫子身上的和服,都化为影像空间。「乡土的元素,要做得很现代!」而王世信便是设法在延伸这个想像和美感。

要延伸的创作概念,便从「象征写实」出发;有些话,可以点到即止。

为了让舞台展现「延及三代」的时空感,陈玉慧特别把表演区拉到国家剧院的镜框外──这处十分接近观众现实的「危险区域」,同时,也为这块表演区的两道出入门取了个可爱的绰号:「莎士比亚门」。

莎士比亚门外,没隔几步,就是观众席,不再有乐池。

那么远处景深的幕后,又代表著什么?

那块黑暗的换景区,也有陈玉慧的诠释;那是外公梦想起飞的地方,是机场跑道。到时,观众的思绪和想像,会跟著陈玉慧指挥的方向,一直往远处高飞……

那样的孤独,不是也很美?!

当然!「三角恋情」在现实底下,常常有所谓「藏污纳垢」的暗处。一个人要如何拿自己的家庭秘密,滔滔不绝地做剧本分析?陈玉慧在排练场很少拿自己当话题,这些人物,就只是角色;熟悉原著的读者,真的会很心疼。

但,「三」这个数字,将是本剧最核心的概念主题。外公、外婆和叔公,千里眼、妈祖与顺风耳,华格纳歌剧《崔斯坦与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以及戏里即将呈现的唯一一出歌仔戏中戏《孟丽君》等等,这斩不断的三角关系,如此充满后设、影射与隐喻的文学手段,都会是《海神家族》作者不断覆述、低回思考的人生课题与国族寓言。

透过角色,传达对先人无言的感情与致意

第一百廿二场,我非常喜欢,真的。

剧中秩男已因参与左派读书会,而遭到通缉;秩男为了存活,躲进深山庙里,依赖一位和尚济助。就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作者」安排他与和尚在庙里,有一段非常有趣的对话。

那是我们第一次清楚听见角色点出妈祖、千里眼与顺风耳的关系,第一次透过角色的处境,我们从人的空间仰望了神的存在。

陈玉慧认为,西元一九四五到四九年间,应该是台湾的「文艺复兴」,然而因著政治的缘故,许多左派的灵魂人物,抱著为台湾的崇高理想,竟只能过著猥琐、躲藏的日子;直至今天,都无法名正言顺成为「民族英雄」。所以,她将整出戏定位在「林秩男」(叔公)的角色身上,希望透过这个角色的描绘与沉默,来传达她自己对先人无言的感情与致意。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在人间点盏天灯,升向高空,这不就是很多人想做的一种私密祷告?!陈玉慧在剧场里找到了表达的形式。

我问:那么,这出戏的结果,会是什么?舞台设计王世信看见的是温暖的拥抱,导演陈玉慧看到的是「和解」。

在舞台上,「作者」(也是一个角色)将以舞蹈方式安慰剧中人,透过参与转场、换景的方式,让观众了解她的身分。例如,她会默默地走近绫子身边,为她抹去眼泪……这不是政治的和解,也非亲情的大团圆,而是宽容与谅解,是书者对阅者的致意,是女人对前辈的致敬。

然后,「作者」会在舞台上跳舞。

我问她:为什么是跳舞?

令人讶异地,陈玉慧表示跳舞对她而言,是相当私密的行为。当她写作的时候,她习惯亲近音乐,透过音乐的陪伴,在她写到激动无解时,她会站起来自己随性舞动。

「作者」将以她另一种独处形式,告诉读者她的私密情感。

没想到看作家导戏,还有这么多「解码」与「解读」的乐趣!

 

注:

  1. Edward Hopper(1882~1967)是一位美国画家,以描绘寂寥的美国当代生活风景闻名。
  2. 陈芳明,〈从父祖之国到妈祖之土──初读陈玉慧《海神家族》〉,麦田出版,2005

 

文字|傅裕惠 剧场导演、剧评人、台大戏剧系兼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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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慧戏剧创作相关年表

1979年起留学法国,暂停写作投入戏剧表演的学习;就读于法国国立社会科学研究院历史系,先后取得历史系硕士及文学系硕士学位,并就读语言博士班。参与欧美重要剧场实习及演出如著名的法国阳光剧团、美国纽约辣妈妈剧场与西班牙喜剧演员剧团等。于纽约外外百老汇执导贝克特名作《无言剧》,并多次在西班牙与当地「布风」剧团巡回演出。

1985年在纽约、巴黎及台北发表戏剧导演作品。于新象小剧场导演贝克特《无言剧》。开始创作剧本,在国立艺术馆导演自编剧作《谢微笑》,由杨丽音、金士杰主演。

1986年执教于台湾私立文化大学戏剧系与兰陵剧坊。于国立艺术馆自编自导《岁月山河》,将两吨的沙土搬上舞台。与文建会合作,于台南文化中心执导自编作品《大路》。

1987年发表自编自导舞台剧《谁在吹口琴》,由金士杰、马汀尼等人演出。

1988年执导《那年没有夏天》,改编自诗人里尔克与莎乐美的故事,在优剧场由刘静敏(若瑀)担纲演出。

1989年写成结合歌仔戏、舞蹈与现代剧场等形式的跨界作品《戏蚂蚁》剧本。

1990年为台北市立社教馆(城市舞台)执导《戏蚂蚁》,由明华园孙翠凤、陈胜在等重要演员担纲演出;被亚洲华尔街日报誉为当年最精彩的中文舞台剧作品。

1991年为台北国家剧院执导波兰剧作家果多斯基作品《离华沙不远,真的》,由奥斯卡配乐得主苏聪作曲、演员李明依担纲演出。同年,为台北国家剧院执导自编作品《祝你幸福》,由演员张盈真、马汀尼主演。

1992年出版集自传、报导文学与表演于一的文学作品《征婚启事》(远流出版社)。移居德国,由文建会赞助至慕尼黑歌剧院实习歌剧导演一年。

1993年《征婚启事》改编为舞台剧演出,屏风表演班制作。

1994年出版剧本《戏蚂蚁》及《谁在吹口琴》(戏剧交流道)。同年编作舞蹈作品,改编自维吉尼亚.吴尔芙之《奥兰朵》,由舞者陶馥兰担纲、于幼狮艺文中心演出。

1997年《征婚启事》由导演陈国富改编成电影,由演员刘若英主演。

2009年为两厅院执导、改编自己的畅销小说《海神家族》,再度由明华园孙翠凤主演,其女陈昭婷担任女主角三和绫子,于台北国家戏剧院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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