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赐给世人千万条淙淙淌水的河流，中文却刻意还赠上帝一条，不是真的为上帝造一条河，而是命名。我们在天上指出了一条天河。所以，在无人且无光的深夜里，如果你侧耳听去，便能遥闻迢远的水声，恰如幽咽流泉，流过牵牛，流过织女，并且横绝宇宙。
（１）曾经有一条河，名字就叫河
曾经，有一个女人，名字就叫女人。
曾经有一条河，名字就叫河。
叫「女人」的女人是夏娃，反正，那时候世上也只她一个女人，亚当没有机会弄错。叫「河」的河则是黄河，那是中国历史上的「特别河」，它不会跟别的河搞混吗？不会，因为别的河自有他们自己的名字，例如长江就叫江，渭就是渭，泾就是泾，洛就是洛，泗就是泗……。
但是，渐渐的，女人多了，女人这名字不止用于夏娃了，终于，所有的女人都是女人了。而「河」这个字也释放了出来，成了众水的共名。所以恒河、约旦河、密西西比河、幼发拉底河、克鲁伦河（位于蒙古）、湄公河、多瑙河、淡水河……都是河了。
当然，在我们读到《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时候，那美丽清翠、水鸟和鸣的小沙洲仍然得解释作属于黄河的。但如读到唐代颜真卿《郭公庙碑铭》形容某人「河目电照，虬须猬磔，进退闲雅，望之若神」，那条河就可以指任何一条生命力强大，阳光下闪烁生辉的河了。「河目」两字也曾拿来形容孔子，古籍上的用语是「河目隆颡」或「河目海口」，看来孔子应是美男子，当然，他若不是美男子，我也一样敬他，但由于他的颀长伟岸，他的郁郁寡欢的失落神情，他的像河水一样平直澄澈的眼睛，我会忍不住更疼惜他三分。
（２）从海渚出发，你会碰见一条河
有个故事，用现代天文学的知识来看，简直是胡扯的谎言。可是，我却深爱那故事。故事记在《博物志》（晋．张华著），叙事者言之凿凿，认为天河跟大海是相通的。而有一个住在海边的人，因颇富实验精神，居然造了大楼船浮海而去。他似乎也不算冒然从事，因为经由常年观察，他发现每到秋天八月，海上就有「浮槎来去不失期」（用现在的说法，似乎是刮起了东北季风），他于是准备了充足的粮食，高大的好船，走了多日，遇见一座城，房舍俨然，且见许多妇女在纺织。他找到一位牵牛饮水的男子，问他此处是何处，奇怪的是那男子居然也听懂了他的话，却不愿回答，只说，以后你去蜀都，问一位叫严君平的人就知道了。他回家后果然去蜀都找到严君平，严君平的答案是，我不知道你一路走到哪里去了，但我知道银河之畔的牵牛星座，某年某月某日曾被客星犯了境。此人掐指一算，正是他和牵牛男子搭讪的那一天。原来，他的船一路走一路走，竟走到银河世界里去了……。而在另一本《荆楚岁时记》的书中，就乾脆明说此人是张骞，但张骞是通西域之人，怎么会沿著海路走到西域去了？海在东面，西域在西，而且那时候是汉代。
不管故事多荒诞，使我著迷的是，在中文里，夜空上那条灿烂的光点居然叫天河或银河、秋河、河云、天汉、云汉、河汉、银汉，而且不管怎么措辞，那条光体绝对是一条河没错。相较之下，英文把那条「光之流」叫「牛奶路」（milk way）实在令人费解。牛奶，很好，因为是液态的，但怎么液态的白乳转眼又变成「路」了？路多没意思啊！路是固体耶，当然你也可以赖皮，把字面翻译成「牛奶径」、「牛奶行」，但终不若中文直接了当叫它是河，河，才是一条浩浩荡荡的生命，一路贯天而横流不止。
上帝赐给世人千万条淙淙淌水的河流，中文却刻意还赠上帝一条，不是真的为上帝造一条河，而是命名。我们在天上指出了一条天河。所以，在无人且无光的深夜里，如果你侧耳听去，便能遥闻迢远的水声，恰如幽咽流泉，流过牵牛，流过织女，并且横绝宇宙。
河无处不在，即使在天上，河也流著，藉著中文的词汇。
（３）沿著她的长发
而在印度，遥远的、湿热的、芬芳而又多花多雨的印度，河水流著，自喜马拉雅的积雪。但故事中却说，大河来自「湿婆神」的长发，发太盛，故河分七股，每一条河都丰美潋滟。
在众河中，尼连禅河曾是悉达多太子凝目的所在，他没有哲学系可容他研读人生，只好坐在河畔自己思悟。方其时也，星月烂然，清风骀荡，他受牧女一酪之恩，那酪极腴美，复受河水一浴之赐，那水极甘粹。他之悟道，在我看来，也无非是把家常的事务再作其深一层的体会罢了。
青青河畔草、亭亭如伞的一株树、树荫下的一块可坐可卧的石头、两堵健康的紧紧夹住河的岸、树上的虫和鸟、风和落叶。悟道，原来并不需要更多更复杂的场景。
只是一条河，有岸有规范的流水，有所承受且有所布施的一条河──生命亦然。
（４）河出图洛出书
历史依稀记得，河出图洛出书，伏羲则之，卦象因而产生。
河之图洛之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学者费尽思索，甚至有学说认为所谓河图只是当年黄河中有龙马，马背上有旋毛，旋毛自成图案，而洛书则是洛水神龟背上的图案。
这些事情的真实性如何？──它们的真实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古人依稀记得，人类如果有一丝智慧，那份智慧的启示必然来自大河。不止智慧，就连生命本身都来自河流，桃太郎藏身在上游飘来的桃子里，摩西被法老公主捡到的时候，躺在一只抹了石漆的小蒲草篮里，而小篮浮在尼罗河的芦荻丛中，当时法老王的女儿正前去沐浴，她站在水里，阳光下的尼罗河澄彻如琉璃，小摩西哭了，他是极俊秀的三个月大的婴孩……啊，站在美丽的尼罗河里，人是极容易生慈悲心的，公主因而收留了那孩子……至于西游记里的玄奘，也是个被老和尚捡到的漂流儿……。
而耶稣受洗，是在约旦河，事毕登岸，有圣灵自云端如驯鸽，落在他身上……
一切的好事，好像都跟河有关，就连伊甸园，也座落在四条河的交会处。
（５）弑
如果我们杀人，杀一般的人，那叫「杀」。
但如果我们杀了父母，那，就有一个特殊的动词，叫：
弑
如果我们侮辱了一条河，如果我们污染了它或破坏了它，那都叫「弑河」。
（６）河字的声音
文字学家说，从「可」得声之字，多有「大义」，或有「美义」，例如山阿的阿，歌唱的歌或河流的河。
ㄏ和ㄛ都是喉咙深处的声音，念起来恢宏有气象，不像ㄐㄑㄒㄗㄘㄙ的声音充满了压挤擦迫的紧促的感觉。
「河」字在音乐性上来说也是耐人谛听的。
（７）被认养
在这个冷漠的世代，慈善的人鼓励我们去认养一个非洲小孩。而环保人士则力劝我们去认养一棵高山上的笔筒树。这样，地球似乎因而可以温暖了一些。我们坐在家里，因为出了钱而变成慈眉善目的养父养母。
可是，我们自己仍是个无依无凭的人，除非我们能找到一座可依傍的山，一条可鉴照的水，否则我们只能飘泊，我们自己才是那个急待被认养的小孩啊！
我要去求哪一座山哪一条水呢？谁肯收养我呢？是淡水河吗？是大汉溪吗？是高屏溪吗？是冬山河吗？是立雾溪吗？我要去倾听哪一条水的慈诲呢？我要记取哪一座山的家训呢？我才是急待被认养乃至被领养的小孩啊！
河水汤汤，河曾出图，洛曾出书，书上是这样说的。但上帝啊，请让我们在今日清晨的山岚中仍得看见你的容颜，恩准我们在今夕慢板的河浪中仍能欣闻你的晓喻。在市声之外，在喧哗之外，汤汤河水在今日或许仍有一番心意要来殷殷相告，在它方才跟伏羲圣人解释完了河图洛书之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