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带水的林怀民,住在河畔,不少作品与水有关,在生命的不同阶段,分别有四条河感动了他,让他看到不同的风景。今年,他把从淙淙河水中得来的领悟,化为舞作,结合诗意而丰富的影像,舞出《听河》,这是一出没有传统符号的当代作品,诉说的却是人生永恒的课题。
台湾国际艺术节《听河》
3/18~20 19:45
3/20~21 14:45
台北国家戏剧院
INFO 02-33939888
他出生的那一天,农历上写著「雨水」。命中带水,因此林怀民爱到处跑,奔忙劳碌无停歇。水与生活居处有关,《薪传》在新店溪畔舞者们胼手胝足搬石拓荒间舞动而出,《水月》与《烟》里都有著水。住在淡水河边,阳台望出去,河水潮汐汹涌。三十岁时的河,六十多岁与河,河水的倾诉,人的倾听。「当时新店溪没什么水,也就没有听到河。」林怀民笑说:「我们其实很少听河,在人生当中,很多呼喊都听不到,因为我们太忙,太自以为是了。」
无暇听河,听不到河,然河水并不就此停止声音。林怀民去了印度,养生送死的恒河,佛陀悟道的尼连禅河,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要去印度,但一个念头突然就决定要去了。朋友聊起此事,一旁的美国灵媒依莉莎贝大笑回答:「那个召唤一直在你心中,只是你没有去倾听。」河水持续低吟,生命持续行走,「其实河只是关于时光、生命的象征,所谓『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听起来诗意,同时也非常写实。」林怀民引《论语》中孔子临江之叹。「那个『逝者』就是水流过去,时光流逝。」
时光,岁月,生命,河流。不在于叙事或议论,林怀民以河为引子,来跳舞,关于河的舞,关于如舞的河。
林怀民生命中的四条河
林怀民说,他生命中有四条河流。新店溪赋予他身体舞动的灵感,土地情感与前进豪气汇聚成《薪传》。一九八六年,云门舞集濒临暂停,他来到了峇里岛,一晚十元美金的民宿,阳台前有条小河,人们在河中洗澡,男男女女在水中讲话,年轻人仰躺河上,聆听鸟鸣,人与自然如此融合。有一天,他去看火葬,十几具尸体烧掉,火烧到与椰子树同高。半夜,他被人声吵醒,在阳台上看见村民将骨灰、祭品烧入河中,他们在大石头上念经,丧家就坐在旁边。
第二天早晨,河水红红绿绿五颜六色,骨灰祭品布满河中,河水脏乱污染。当天下午,突来的一场大雨,林怀民回到房里,看见河水变得乾净清澈,鸟鸣依旧。黄昏来临,男男女女一样来洗澡。那条河像个小恒河,冲走才刚发生的生死物事,好似,一切从未发生过。
中年的林怀民,生命情态转为从容、安静。第一次去印度时,他看到人们就在街上洗澡、大小便,生命和死亡一起发生,与佛陀时代情景没有什么改变。「除了感到奇异,也非常感动,这时就知道佛陀很了不起,他也是人,同样在那样的烈日下行走。」河和所有文明相关,恒河是最惊人的,养生送死尽付其中。林怀民在恒河边,看到火化后未烧尽的尸体沿河而下,下游的朝圣者舀起混著骨灰的河水吞饮、沐浴,他惊骇于印度人面对人生无常的自在,于是不再算计,豁达升起。
倾听河 倾听生命
一九九四年林怀民去佛陀悟道的印度菩提迦耶,在庙外的尼连禅河静坐发呆。旱季时,尼连禅河只是一片河滩,流著细水,去时是雨季,水满带泥,河泥有深有浅,像一片地毯。他看著河水,水仿佛静止,似乎两千五百年来毫无改变,佛陀时代至今,印度人的生老病死同样在此发生消逝,时间仿佛一瞬之间。佛陀苦修六年,最后决心渡河,在菩提树下得道。「佛陀渡河是惊人的,一个人在山洞里修道是属于自我完成,那与渡河,走进人群,是不一样的。」这个渡河是思及众生,发愿解脱众生,那一渡山河轰然,而佛陀在树下,安定澄澈。
佛陀从菩提树下站起来后,走去瓦拉那西的澡堂,他想要将体悟到的事情告诉大家。现今从瓦拉那西开车到菩提迦耶要七八个小时,佛陀一步一步地走著。「我每次去那里都很感动。」林怀民说:「尼连禅河那次,时光的感觉很奇特,我们常说河流和时光,河水不只是流过,它告诉你许多流逝的事。山固定在那里,但河水可以是任何东西。」
二十年来,林怀民与淡水河晨昏相伴。在劳碌的生活中,林怀民只要看看天空,看看树,看见木棉花火红盛开,看到一只小狗、一个小孩,精神便安适美好。他曾经十天不出门,在家里吃冷冻水饺,做家事,整理房间,将一切安顿好,就能走到阳台上看河,听河。「在家中,夜里的河是惊人的,即使灯光微弱,你也能感觉它在那里。」林怀民描述:「夜晚,一切沉静下来,河就跳了出来,显得非常庞大,即使你无法看到与听到河水流过,但它会突然出现,告诉你我在这里。尤其当涨潮时,河离出海口近,几分钟哗啦哗啦地澎湃拍打,会令人呆住。」万籁俱寂时,河水几乎像是进到家里,每次氛围不同,「夜里被河水惊醒的感受却是一样的,那是一种庞大的生命力和能量,非常惊人,也很令人感动!」
诗意、视觉与舞蹈 汇成《听河》
林怀民的新作《听河》是一出结合诗意、视觉与舞蹈的作品。制作群于去年夏天开始了河流的影像拍摄计划,台北淡水河、中部大甲溪…‥全汇流在《听河》中。河有许多表情,快乐的或忧郁的,「的确是有些哀愁在里头,因为水的欢乐明媚从来就是不多的。」河水有各种面貌,涓涓细流、潺潺溪水、瀑布、洪水、土石泥流,从蓝色、金黄色、到泥土色,从日出日落到晴雨交加。八八水灾本不在预期之中,但影像摄影张皓然还是去拍了,他到大甲溪沿岸桥墩,近距离拍摄台风过后挟带滚滚泥流的河水。张皓然说:「好像站在一个巨大黑洞前,整个人快要被吸进去。」
中元放水灯也入镜,夜晚的水灯非常难拍,哪里有祭典就到哪里拍,但又想拍摄出不同型态的水灯,残破的或摇曳的或浮沈的,云门团队甚至自己买水灯放流拍摄。「水灯代表逝者,亚洲文化中都有这个意涵。著火的水灯在黑暗倒映、流动著,舞者在前方舞动,那段非常美。」林怀民说。
张皓然拍摄影像,将素材交给王奕盛设计影像,林克华负责视觉与舞台设计。林怀民解说:「视觉已不只是个装饰,而是种语言;水流不只是种布景,而是个道具。」水要如何出现,何时出现,水从出来的第一秒到舞蹈结束的最后一步都不能有误差,必须制作一片长达六七十分钟的DVD。所有音乐、舞蹈、视觉彼此相关,现场舞者与影片中人须配合动作。舞台则是素朴的白与黑,白色布幕延伸至白色地板。前置拍摄的河水与舞蹈影像与舞者交叠互动,也许后方是恶水,前面舞者是喜悦的;或许银幕是美丽涓流,前方舞者却是悲伤的。舞蹈动作方面,运用了拳术原则,将之转化为舞蹈发展。这是一出没有传统符号的当代作品,诉说的却是人生永恒的课题。
想在河边种一棵大树
河水映照生命风景,亦是心灵倒影,欲望与生死如焉流淌。关于时光,来来去去的生命,林怀民说了这一段:「我父母亲过世的时候,我并没有很伤心,而后,每一天都思念他们。是思念,而不是因为死亡而伤心。我记得将父亲的丧事办完后,弟弟跟我说办得很圆满,非常喜悦,因为他很用心。」他继续说:「我们家就是这样子,这事情是可以接受的,可是非常想念,每一天都想念,但想念的时候并没有伤心。」他平静而坦然:「如果我明天就走了,也一点都不会伤心,生死只是生命的过程,而且是必然的过程。」
如果人生中还有什么欲望,那是什么?林怀民说,他希望拥有一棵树,种一棵大树,在淡水河畔,他总想著要种什么树。河水在这里,生命也在这里,河流呼唤我们,我们倾听已知与未知的时光,入海之前,深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