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纳河对左拉的文学有没有起过实质作用?台湾作家笔下的河流,对他们而言,意义何在?这对我来说,也像是河流所带来的「深山里的东西」,那些我们还无可辨识、无法辨识、不愿辨识,却曾/会在我们记忆中形成认知地图的种种物事,它们总是静静流动,因著河畔的人们如何看待人事、自然环境,而有了微妙却不可见的转变。
几年前看《左拉传》,印象最深的是左拉和塞尚(Cezanne)未成名前,在巴黎破旧阁楼的生活。左拉后来遇上了妓女娜娜,并以她为原型,写出了《小酒店》、《娜娜》后一夕成名,买下可以看到赛纳河的别墅,过著优渥的生活。但此刻老友塞尚却离他而去,临走前说:「从阁楼的日子一路走来,真是漫长。那时候天气冷,你一边把书烧了取暖,一边还大喊著:『要烧掉伪君子和不要脸的作品,让书页的火光温暖求道者的身子!』……我们这些人还是穷些好,不然才华会像你的肚子一样,变得又肥又肿。」左拉当时已然成名,他所要做的事,只是等文评家吹捧,然后渐渐老去。
但几年后法国军方丑闻「瑞佛斯案」让左拉重拾初衷,他为这件冤案辩护,结果落得自己逃亡英国,远离赛纳河。
河流书写意味著人对环境的一种观看姿态
坦白说,这部一九三七年出品的老电影说不上精采,但我始终想著那条在左拉贫穷、富贵、写《娜娜》,为瑞佛斯案写〈我控诉〉时,都无言流淌的赛纳河扮演了什么角色?左拉在凝望、拍摄、描写赛纳河时,塞尚的话语是否浮上心头?
后来我读到两本书,让我更对河流与文化、文学的关系感到好奇。一本是贾德.戴蒙(Jared Diamond)的《枪砲、病菌与钢铁》Guns, Germs, and Steel。这本书把「生物地理学」到「文化地理学」联系起来,戴蒙认为文化不只是人创造出来的,而是和环境一起创造出来。另一本则是美.休瑟(Verne Huser)所编的《河流倒影》River Reflections : A Collection of River Writings。里头择选了美国三百五十年的河流书写,包括马克.吐温(Mark Twain)的《在密西西比的日子》Life on the Mississippi、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的《野棕榈》The Wild Palms、约翰.葛雷夫斯(John Graves)的《再会大河》Goodbye to a River,以及诺曼.麦克林(Norman Maclean)、爱德华.艾比(Edward Abbey)等人的作品。作者有包括了文学家、船夫、探险家、博物学家、历史学家,以及河川踏查者(river walker)。
我后来因此写了一篇论文,谈论台湾的河流书写,自己也投入东部的河流踏查。除开乏味的学术语言,我以为河流书写较近于一种人文的拓朴学(topology),它意味著人对环境的一种观看姿态,以及人与河流互动时产生的文化意义。
来自深山源头带来不知名的物事
台湾大小河川计一百二十九条,有流短水急、侵蚀堆积作用旺盛、洪枯流量悬殊的特色。而河流与此地的地质与各种文明,充满了交错复杂的故事。许多地名和水域所创造出的地理特质有关,像是芦洲、三角涌、下坝、圳寮、礁溪、二水、溪厝、水尾、下水埔、关渡……,且几个早期文明或主要城市皆是沿著淡水水域发展。这些河流有多少故事可说?多少书写者的世界观依傍岸边而逐渐成形?描写这些水域的文字如果接续起来,可以流淌多远、多广,负载多少情感?
河流常被视为空间上的地界,另方面,又如赫拉克利斯特(Heraclitus)的名言「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它也具有「时间感」。河流不像海洋意味著没有边际的浪漫,河流有著源头,而且终究能找到源头。与山岳的「定著」、「高耸」、「不可亲」不同,河流在文学中联系的喻词常是「变动、蜿蜒、可及的」。或许,还有会从深山带来不知名物事的神秘感。
河流大致有两种文学形象,分别是抚育者与施暴者,这是因为文明多半是临水建立,另一方面洪灾又会侵夺人的财产与生命。近代河流又出现另一种形象,那就是因污染而变成「受害者」。
在台湾的文学作品中,河流较常以象征、隐喻、和记忆场景出现。比方说黄春明笔下的「歪仔歪」,就是靠著兰阳溪开垦出来的一片田地,农民每年雨季都要和浊水溪的洪水「抢」歪仔歪这块地。施叔青的《行过洛津》一再以「洛津口门淤废在即」暗示浊水溪改道所造成市镇的兴衰,终将造成人事移易。吴晟的《笔记浊水溪》则善于使用史料、调查报告与实际踏勘,再透过作者的记忆地图,重重叠影,展示了一种如同「水域图」般的描写手法。而简媜的〈水证据〉则以「你」为主述,俯瞰台湾岛的形成,在她的笔下七家湾溪有「一种灵气,让樱花钩吻鲑斩断思乡、回游之链,使她依偎七八十万年」,基隆河「的表现正中有邪、邪中带正」。
同一条河,不同时代不同心灵的发现
倘若我们以同一条河流来观察,则更容易发现不同时代情境、不同心灵所发现的河流面貌。就拿淡水河来说吧,在清末来台采硫的郁永河,小说家郑清文,和自然观察者刘克襄的笔下,截然不同。
写《裨海纪游》的郁永河在康熙三十六年(1697)来台采硫,彼时人类文明对景色的改变仍相当有限,他从府城(台南)出发,渡过大甲溪,才「得见一人」。乘船「由淡水港入。前望两山夹峙处,曰甘答门,水道甚隘,入门水忽广,漶为大湖,渺无涯涘!」所描述的正是现已消失的台北湖。后来西川满则根据此书改写为《采硫记》,林海音改写成《采硫日记》,叶石涛也改写成《采硫记》,直至八○年代初,马以工写了〈几番踏出阡陌路〉,并花了四天的时间循著《裨》书的部分行程进行踏查。对现居淡水河畔的居民来说,无论如何,淡水河都不再有「渺无涯涘」的景观。「沧海之变,信有之乎?」
相较之下,郑清文童年的「大水河」始终是他小说中最沉默,却极动人的「角色」,而不只是背景而已。郑清文小说中的「大水河」,就是淡水河流经新庄的河段,而「旧镇」,指的就是「新庄」。旧镇曾是一个曾经繁华的港市,但在淡水河淤浅后,市镇面貌遽然转移。郑清文藉大水河和旧镇,去写人的生命史和环境的互动关系,以及世代变迁。名作〈水上组曲〉、〈三脚马〉都是构筑于不同时间下同一空间中的故事。
齐邦媛教授曾提及〈水上组曲〉的郑清文像是「写诗的阶段」,「用散文诗的形式写一个表面上从无一语,内心里是波涛起伏的恋慕」,「全篇的中心是暴风雨中的大河,『在呼啸、在怒吼,那只无羁无绊的,无限大的野兽,在翻滚,在掀动』……」他的各部短篇汇聚成一条长篇小说似的「大水河」,实是一部如水系般的聚落变迁史。
流过诗人之心的淡水河
郑清文曾写过一篇〈大水河畔的童年〉,如此描述他和淡水河由亲密到疏远的过程:
战争以后,我到台北念书,也学会了打球,也渐渐和大水河疏远了。
那以后,大水河也渐渐改变了风貌。
先是上流山区,滥伐森林,不能保持水分,而且有大量泥沙流下来,使河水淤浅。
然后,人们在上游建筑水坝,又把河水引导去灌溉。平时下游没有水,一旦刮起台风,水坝开始泄洪,双管齐下,有一次大台风,几乎把旧镇这个大竹筏冲走了。
然后,有人开始采砂石。……
然后,人们开始把污水放进大水河里了。
以前,我在河里游泳,喜欢放低眼睛,使视线接近水面。那样子,我会觉得河面特别宽,特别大。我看著水流载著一点小水泡,或草屑,从很远的地方流过来,而后流到很远的地方去。这时,水流好像已变成了时间。
……但是,不管如何,大水河也将继续流下去吧。
当郑清文笔下的旧镇风光已然逝去的时候,年轻的诗人刘克襄正对淡水河提出他的意见。正像郑清文后来所看到的,此刻台湾的河流普遍遭遇水泥化、优氧化、上游森林消失,拦砂坝造成淤塞等等问题。当抚育者沦为受害者,刘克襄把关心从人的身上移转开来,放到河流其他的子民身上。他写到「二十年前,当大汉溪上游的毛蟹开始顺河下来,准备到淡水河口产卵时,中途碰到了高大的石门水库拦阻。石门水库没有鲑鱼,自然没有水道让毛蟹前进。生态上,毛蟹也没有陆封型。从此,石门水库以上的大汉溪毛蟹绝种了。」(《旅次札记》)
诗人在关渡、竹围进行定点踏查,投入了呼吁设立关渡保护区的运动,做了一个时间的比喻:「假如将关渡沼泽区的历史浓缩为一分钟,人类出现的时间不过三四秒,我们这一代的出现更少于秒数。但我们却在这一刹那,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全盘破坏了它往昔的演变过程。」(《随鸟走天涯》),日后,他开始关心人类开发、迁移和自然环境互动的关系,成为一位兼具人文与生态理念的旅行家。直到现在,我在淡水河岸慢跑或观鸟时,都仿佛还听得到他在一九八四年写的那首〈希望〉:
终有一年春天
我们的子孙会读到
头条新闻如下:
冬候鸟小水鸭要北返了
经过淡水河边的车辆
禁鸣喇叭
当然,正如你所见,淡水河岸非但没有禁鸣喇叭,还有政客打算兴建快速道路,甚至是高架桥。
留下记忆中形成认知地图的种种
写到这里,我望著窗外的淡水河,又想起了左拉。
左拉最终还是回到法国,在争议声中继续为冤案辩护,继续写他的小说来对抗世界,一九○二年因一氧化碳中毒死亡。赛纳河对左拉的文学有没有起过实质作用?台湾作家笔下的河流,对他们而言,意义何在?这对我来说,也像是河流所带来的「深山里的东西」,那些我们还无可辨识、无法辨识、不愿辨识,却曾/会在我们记忆中形成认知地图的种种物事,它们总是静静流动,因著河畔的人们如何看待人事、自然环境,而有了微妙却不可见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