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照堂——纯朴直接的人与环境
1943年生。资深摄影家,并从事纪录片制作。
七○年代的文化界、知识分子,开始开发乡土这条路线。那时候纪录片的概念还没进来,没有很多人在做。我们都还在摸索,做得比较简单,可能不够深入,但好好记录下当时的人、事,也很珍贵。
我那时候在中视工作,到处跑,拍纪录影像,有机会看到民间生态和生活里比较现实的面向。像是拍「新闻集锦」、「60分钟」,开始琢磨民间比较中、下阶层的、角落的、乡土的影像。黄春明他们策画的「芬芳宝岛」系列节目,用16厘米去拍摄台湾民间的东西在电视上播,那是最早的。我记得第一集是〈大甲妈祖回娘家〉,在一九七四到七五年间第一次看到,非常震撼。炮竹声、人山人海、信徒沿途跟著妈祖走路的虔诚、香客的好客……里面有很大的民间情感在发酵。我今年也有去。隔了四十几年,很多景象不一样,但人的情感跟寄托还是一样。这是宗教信仰的力量,如果是政治信仰、文化信仰,可能很多人就改变了。
七○年代也是我摄影的转型期,大学拍比较概念性的作品,出社会工作之后,看见生活周遭人的情感,可以感觉到整个环境的氛围,对纪实摄影、纪录片都有些触发,开始认定那是我要走的方向。
我非常羡慕那时候的人和环境。当时比较纯朴,人的想法比较直接、简单、纯粹,拍得到深刻的东西。不管你喜欢什么,方向明确,可以比较专注、热忱地投入进去。现在环境变了,太多选择,人的面貌也错综复杂,不如以前直接有力。(采访整理 朱安如)
郭力昕——动摇年代的思想启蒙
1956年生。媒体评论人、学者,现任政治大学广电系专任副教授兼系主任
七○年代台湾的位置不一样了,社会各方面都在动摇。美国和中国建交、台湾退出联合国,民众人心惶惶,充满不确定感。从这个缺口,社会力量开始动摇之前超稳定、高控制的结构。
那是我高中到大学的时候,最后两年在当兵。念东海外文系时,对文学、艺术比较有兴趣。台湾当时的杂志,以思潮性、文学性为主,蒋勋、奚淞当主编的《雄狮美术》(他们把美术杂志变成人文杂志,容纳各式各样的艺术),还有《中华杂志》、《夏潮》、台大的《大学杂志》,这几本杂志对我们影响比较大。
台湾的乡土文学运动,大约在我大三时开始。主要战场在台北,我们透过报纸、杂志的报导,以大学生的角度阅读两派辩论,初步打开对本土的关切,以及从文学反映社会的观察。比较幸运的是,尉天骢教授跟我父亲是很好的朋友,像陈映真、王祯和,经常是他家里的座上宾,因此我有机会受到一些影响、感染。这些父执辈的朋友像是参考、典范,让我比较早关注这个方向。
一九七九年「美丽岛事件」时我人在军中,感觉很震撼。因为部分被拘捕名单,是校园里有过交集,自己也敬重的人,像王拓、陈忠信。当时的社会氛围,是戒严、冷战下的反共、独裁机制。这是必须要走的路,只是走得久了些;以后见之明来看,可能也很难加快速度。因为台湾太容易被孤立起来,跟外界的冲击很缓慢。大家知道政治不自由,可是久了,好像也容易集体顺从,变成一种生活方式。历史的必经之路大概就是这样,没什么可感慨的,不可能不经过。(采访整理 朱安如)
陈柔缙——井底之蛙的舒适年代
1964年生。人文历史作家,著有《台湾西方文明初体验》、《宫前町九十番地》、《囍事台湾》、《台湾摩登老广告》、《台湾幸福百事:你想不到的第一次》等。
我从一九七三年的老广告里看到,当时麦当劳还没登台,台北市博爱路就有家叫「鹅妈妈」的餐厅卖「汉堡」和「薯条」。七○年代初期,也多次看见这样的新闻:「某个姓李的男子蓄长发穿喇叭裤,不男不女,被警察取缔。」一九七二年,台北市城中分局在一天之间,还一口气抓了三百多个这种打扮的男孩子,哈哈哈。另外,台湾在七○年代就出现了信用卡、超商和自动提款机,我在《台湾幸福百事》里也有写到。
一九七○到一九七九年,正是我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一年级。我在高雄市就读小学和初中〈私立教会学校不叫国中,叫初中〉,对政经大环境较欠缺感知的能力。印象最深刻的新闻,是一九七五年小五下学期四月五日深夜,蒋介石死掉。大约一周前,我从高雄到台北准备参加全省〈当时没有「全国」的概念〉国乐独奏比赛。我学的是扬琴,比赛当天正是四月五日,获得全省第二名,理该很高兴。可是,我还记得隔天(或隔几天)回高雄的火车上,气氛很凝重的感觉。之后国丧,我们上学都别著黑纱。回想起来,那时代的政治真教人吐血。
现在台湾社会的氛围,很像到了纽约的中央公园,在蓝天跟绿地之间,你可以有三千万种随性与自由,决定自己要怎么度过午后。七○年代则像青蛙坐在村口的深井里,搞不清外头的世界,世界的声音也进不来。焦虑吗?湿湿凉凉、暗暗静静的,青蛙还觉得蛮舒服,没有郁闷到想破井而出。所谓大众,其实是沉默无声的,由极少数人决定了这个社会的声音。
萧青阳——生活与作品里的痴迷烙印
1966年出生。资深平面设计师,曾四度入围葛莱美奖唱片包装设计。
每个人都受青春时期听的音乐、到哪里玩、和社会气氛的影响很深,直到现在,七○年代的精神,还是继续表达在我的生活和作品里。
我是五年级生,家里做面包,前面就是南势角大歌厅。当时,每一场牛肉场都满座。那时不了解,为什么好多大人每天去排队,现在想起来挺有意思。当年刚开始有冷气,还不是很凉爽,去冰果室吃剉冰的风味让人很怀念。当时社会上产业正要转型,倡导节俭、脚踏实地的精神;媒体、教育都很封闭,就是「反攻大陆、建设台湾」,最大的新闻可能是「中美断交」。我还记得当时美国总统是卡特,我们看的卡通《汤姆历险记》,主题曲也被重新填词,变成:「卡特、卡特、我们真不喜欢你…」那真是全国一致,共同感受、共同难过。
七○年代在音乐上影响我最深的是「胡士托」。这个软性的音乐革命,开启全球在音乐上出现新的想法,反省人类真正的追求。台湾当时从disco发展到民歌,我正在求学阶段,常听Bee Gees、ABBA、冲浪舞。到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把卡本特拿出来听。那年代,歌词都写得很隽永,比如〈头上戴一朵花去旧金山〉,不同于这个年代的音乐只有节奏,当时很有文学感。很多人说我的设计有很多意涵,其实不是。因为我是在那年代养成的,所以很多音乐、视觉的美学,都包含了文字的描写,比如提到夏天,我企图描述流汗的气味,而那是可以阅读的。我也经常向身边的朋友怀念起七○年代,很追随、很迷恋。(采访整理 朱安如)
吴亿伟——加工区的下班时刻
1978年生。小说、散文作家,作品有小说《芭乐人生》、散文集《努力工作:我的家庭劳动纪事》
七○年代,我的印象缩成一张泛黄的照片。
那是前镇加工区大门口,下班的尖峰时间。马路上,庞大的光阳机车(没有流线型的设计,只有大块塑胶板的车体,仿佛下一刻便能成为变形金刚),红极一时的伟士牌机车(红色白色,如小盾牌的车前体,拿著握把就能冲进了敌营),还有酷毙的本田机车与许多脚踏车,上头男男女女,带著大大口罩,或是烫著卷卷爆炸头,或是挂著镜框与半张脸大的眼镜。不用戴安全帽的时代,表情与眼神不被掩罩。机车与人声混杂的喧闹,似乎直辣辣地穿透纸张,射向卅年后的现在,但只是短短几公厘,却将一切收得那么安静。
我亲人的回忆所在,我错过的时代所在,岛屿南方的那些这些,似乎都收拢在这将近七十公亩的土地上,每天集合与解散的大操场。不同的建筑工厂是教室,传出的声音,不是虚幻摸不著边的知识,而是铿锵有力的日常节奏。多年后当我探访,空旷旷街道已然连结不上言语塑造的过去,没有满满的人潮挤满空间(我的回忆似乎也早已如此成形):上班,拥挤,进工厂,拥挤,日复一日,拥挤,吃饭,拥挤,餐厅,拥挤,午休,拥挤,下班,再度拥挤。
时代的残影在失去实证后更显清晰,完完全全被强烈锁在那一刻那一瞬,虽然日渐泛黄,却永不被洗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