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剧场的年度盛事「戏剧盛会」于今年五月六日至廿三日在柏林举行。今年入选的十出作品,都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让观众在剧场里观看严肃刚烈的德语剧场,凝视当代社会的对峙。剧场的冲突,就是你我的碰撞,这的确是个不安的场域,这个美学架构让德语剧场独树一格。
剧评人陈正熙在评论台南人剧团《Re/Turn》时写道:「剧场不就是一个让人不安的形式、场域吗?」读到这句,刚好德国剧场的年度盛事「戏剧盛会」(Theatertreffen)落幕,十出由独立评审团选出的来自德国、奥地利、瑞士的德语剧场年度精选在柏林汇演,从开幕到闭幕,每出制作都充满了社会辩证,当代德语名家导演用各自的创意与世界对话,没有娱乐或商业,只有剧场的革命企图与决心。「不安」其实无法框定所有剧场试炼,但用来形容当代德语剧场,颇为贴切。
当代德语剧场一直是「导演剧场」,「戏剧盛会」是年度的导演比拚盛事,今年的开幕作《工程/公车上/垮台》Das Werk/Im Bus/Ein Sturz由目前最受瞩目的女导演卡琳.拜尔(Karin Baier)执导,加上《樱桃园》的卡琳.汉可尔(Karin Henkel),所谓「年度十强」,女性导演只占两席,凸显了男性主导的剧场生态。主办单位特别以此为题,策划「导演女人」(Regie-Frauen)展览及讲座,让女性剧场工作者审视性别与艺术的权力杠杆。
今年的十出作品,都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让观众在剧场里观看严肃刚烈的德语剧场,凝视当代社会的对峙。剧场的冲突,就是你我的碰撞,这的确是个不安的场域,这个美学架构让德语剧场独树一格。以下,就以三出在今年的「戏剧盛会」引起最多讨论的三出作品,来看看德语剧场如何逼近社会,用艺术造反。
《工程/公车上/垮台》 反省文明社会淹没自然的霸道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叶利尼克(Elfriede Jelinek)的剧本一直是当代德语剧场导演挑战的对象,她的「剧本」并不具有典型的剧本特色,晦涩难解,角色不清,句子充满知识辩证,就连德国人阅读都需要花很大的力气。卡琳.拜尔离开科隆剧院(Schauspiel Köln)之前的野心大作《工程/公车上/垮台》被选为今年「戏剧盛会」的开幕作品,她把叶利尼克的三出作品结合,用冲击视觉的舞台,带领观众一起反省当代文明社会淹没自然的霸道。
《工程》聚焦奥地利境内的阿尔卑斯山水力发电厂工程,这个尺寸巨大的发电厂施工期间,赔上了许多宝贵的性命,科技挑战自然,却也征服了人性。《公车上》取材科隆地铁施工意外事件,街道塌陷出现一个洞,一辆公车掉进洞里,伤亡惨重。《垮台》也从真实事件汲取,「科隆城市档案中心」(Kölner Stadtarchiv)倒塌淹水,人类的硬体建筑垮台。三出剧作的中心意识都是「自然与科技的对峙」,知名科技大厂的广告标语「科技始于人性」,但科技彻底征服天然,人类如何在不断的工程、网路、通讯里,保有贴近地球的人性?
卡琳.拜尔多层次地处理叶利尼克的台词,让演员嘶吼独白、对著麦克风歇斯底里、歌唱,繁复的辩证文本在舞台上不断地往观众丢掷。她还找来六十人组成的纯男声合唱团,在台上用合音、念唱的方式表演,加上现场演奏的乐团,以及钻地机的噪音,整出作品充满激烈的声响,让观众很难喘息。这出作品的舞台非常可观,演到《垮台》时,水不断地从水管挹注到舞台上,整个舞台变成水池,演员在水里泅泳,视觉效果惊人。
卡琳.拜尔把这三个作品合并的野心巨大,在剧场的全力支持下,她要的各种夸张视觉效果都到位,女性导演的场面调度能力绝不输男性,她的作品批判力道猛烈不留情。她即将离开科隆,到汉堡展开新导演生涯,新方向备受各界期待。
《疯狂的血》 省视文化冲突下的身分认同
改编自法国电影《穿裙子的日子》La journée de la jupe的《疯狂的血》Verrücktes Blut从二○一○年九月在柏林「恼宁街剧院」(Ballhaus Naunynstraße)首演开始,就大受好评,不断获奖,入选今年的「戏剧盛会」毫不意外。这出戏的编导弩尔康.耶普拉特(Nurkan Erpulat)于一九七四年出生在土耳其安卡拉,跟许许多多德国土耳其移民一样,他在土耳其与德国两地受教育,在文化冲击当中长大。他把自己的移民背景融入作品,「族群融合」是他的创作母题,自编自导,作品充满年轻人的力道与活力,作品让德国剧场界非常惊艳。
电影《穿裙子的日子》里,依莎贝.艾珍妮以发福的沮丧姿态,演出法国中学当中拿枪挟持全班的老师,演技精采。弩尔康.耶普拉特把背景代换成德国,让一群移民第二代的小孩,在中学教育里挣扎,德国的社会价值与伊斯兰教的冲突,在这些小孩身上凿出伤痕。有天,课堂老师混乱中拿到一把枪,竟然就用枪挟持全班。在枪的威胁下,这些小孩终于肯守纪律,跟著女老师一起念课本,纠正德文发音,读席勒(Friedrich Schiller)的经典作品。在枪口下,学生必须屈服,在舞台上搬演剧本,但文化的差异冲突不断冲击两方,枪不长眼,一旦击发,两者皆伤。
「恼宁街剧院」就位于柏林土耳其人聚集的区域,在这里演出这样冲击的戏,争议不小。伊斯兰移民与德国社会的冲突虽然不至于到剧烈的地步,但一直是社会的隐忧。许多土耳其移民的第二代,因为自己的同志性向而必须彻底离开原生家庭,否则会遭到家族谋杀;女性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执意与安排的婚姻切断,与白人通婚,竟然遭到亲弟弟的谋杀,这些都不是夸张的故事,而是真实的社会事件。弩尔康.耶普拉特把文化融合的议题放在课堂里,在教育的场域里,让人反省文化冲突下的身分认同。这出戏非常好看,年轻演员非常自然的爆发演出,仿佛就像是柏林人每天在街上看到的那些移民第二代一样,如此接近,却其实很遥远。剧场在此时发挥了重要的社会功能,一群人在观众席里安坐,不能随意离开,而是必须观看台上的发生,集体省思自己对待外来者的态度。
《取道偏狭II》 剧场鬼才的天鹅之歌
去年过世的鬼才导演史林根希夫(Christoph Schlingensief)的遗作《取道偏狭II》Via Intolleranza II,为二○一一年「戏剧盛会」闭幕,原本史林根希夫亲自演出的角色由演员接替,他一生疯狂、激情、呐喊、挑衅,全都浓缩在这九十分钟的剧场演出里,鬼才虽逝,剧场里,他的理想未死,辩证继续。
一九六一年,路易吉‧诺诺(Luigi Nono)在当年的威尼斯双年展推出歌剧《偏狭1960》Intolleranza 1960,对抗种族歧视、国家霸权、与任何形式的剥削,是廿世纪的经典艺术行动。史林根希夫以此为底本,把时空脉络换成非洲,以个人经验出发,发展成一个辩证非洲与欧洲关系的剧场拼贴。史林根希夫生前极力推动在布吉纳法索建立一个非洲歌剧院,他希望这个剧院是一个长久的教育中心,用艺术来改变社会。在推动这个计划的过程时,他不仅要跟癌症搏斗,还要时时面对自我质疑,他把这个思辨过程全都放在《取道偏狭II》里,请来非洲的演员,一起在台上展演、质疑非洲。
《取道偏狭II》是很难界定的剧场制作,后殖民主义、欧洲与非洲的历史纠缠、人道主义等思辨都塞进九十分钟的演出里。歌唱、舞蹈、投影、大段落的独白穿插其中,史林根希夫的剧场逻辑散乱,整个演出是个各种剧场元素的拼贴,让人眼花撩乱。鬼才创作此作品时已经全身癌细胞扩散,但却能够活力十足地在舞台上亲自演出,令人叹为观止。
这个作品获得了德国电视台3sat颁发的「3sat戏剧盛会大奖」,随后,他在今年威尼斯双年展的装置艺术也获得了金狮奖。鬼才精神不死,留下的作品太骇人,要不注视都很难。
参加戏剧盛会,总是一个很美好的经验。主办单位今年在剧场周围的树上挂上黄色灯笼,每晚戏散,花园里升起营火,观众们买了酒,围著火把谈论刚刚的戏。人群里,很容易发现知名的德国演员与导演,一起跟大家凝视著火、看著树上的灯笼,为戏剧乾杯。谁说剧场地处边缘?「戏剧盛会」票正式开卖那天,剧场外有排了好几个小时的观众,只为了买到戏票。不会总是为了iPad,不安的剧场,也是排队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