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规则的制定和执行真是蛮难的,尤其在状似自由的剧场里,常只见概念符号(如河流、监牢、时间),却不见剧场各向度规则的建立(动作、表演、节奏、音乐、走位、视觉……),通常在舞台上真的看到有河流、监牢、时间的象征物,眼见为凭,误以为订了规则,而忘了规则是为了踢球,不是给观众看。
则,当初左边不是一枚「贝」,而是一个「鼎」。因为在上古时代,是用刀将法律或刑法刻铸在大鼎上,订出人们行动的准则。东汉《说文解字》的许慎就被骗了,他还掰了一个说法:等画物也。意思是比照东西的样子刻画下来,而贝是钱币,有贵贱等级之分,因此物就有了区分的规则,像是一本IKEA的型录。其实听起来也蛮合理的,不过,这真难为他了,毕竟那个年代根本还不知道有甲骨文,加上他应该也有deadline被砍头的压力。所以,自从甲骨文出土后,《说文解字》就从一本工具书变成了故事书。(注)
创作最重要的是规则
或许因「则」是「法」,亦延伸为因果关系:「学而不思则罔」,或是在列举原因时:「一则空间太小,二则人数太多,三则吧啦吧啦」,有很明确的肯定态度:「是」;也因此有执行力的气魄,在传统戏曲和小说中有近似「做」的意思:则甚(做甚么,白话:干嘛啦~)。不过,有趣的是,「是」讲久了也会自我怀疑,开始有了暧昧的神情和例外的状态,昆曲唱句里常出现作为一些转折或衬字,像「还」、「就」、「却」或一颗有声的标点符号,其中有名「天然ㄟ尚好」一段: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牡丹亭.惊梦》
很多人以为创作最重要的是自由,但其实是规则,甚至是写作习惯的规则,包括桌椅怎么摆?几点开始写?写前有哪些定心的动作(例如剪指甲),就像拜拜不能只是有诚心,重要的是严谨的规则和程序。自由是幻觉,就像作文最难写的是:题目自订;帮朋友点五十岚,得到的答案是:都可以。换个说法,如果要产生自由的幻觉,必须给个框。规则,可激发创作者和观众自由的想像,同时是游戏的灵魂。
但规则的制定和执行真是蛮难的,尤其在状似自由的剧场里,常只见概念符号(如河流、监牢、时间),却不见剧场各向度规则的建立(动作、表演、节奏、音乐、走位、视觉……),通常在舞台上真的看到有河流、监牢、时间的象征物,眼见为凭,误以为订了规则,而忘了规则是为了踢球,不是给观众看。更不用说规则订立后的执行、修正和变奏,以及规则间可能发生的碰撞、对位、拉扯和平行(例如:投影的光和被投幕与舞台空间、灯光和走位四者间规则的关系设计)。难也难在,规则本身也不是死的,规则也会疲倦,像词,仿佛是诗的解放,词大喊:耶~我不用一定要对仗了!像魔术,潜规则是为了针对我们惯性的显规则。汤显祖也常被骂不守格律,甚至不懂曲牌!当年骂他的人现在都投胎变成批踢踢上的乡民,继续永恒无尽的谩骂。
规则之下常有例外
「则」这明确又暧昧的性格,在现实生活中就不这么好玩。法律常常会订定法律自己的例外状态,而且通常会变常态,例如长达卅八年的临时戒严令,例如911之后的飞机安检。法律委屈地演著:「真不好意思,现在是紧急状态,为了大家的安全,这只是暂时限制大家的自由。」以色列有个非暴力组织Yesh Gvul,翻成英文是There is a limit(凡事都有个限度)!鼓吹士兵拒绝服从军令,执行不当的战争残杀行为,因此有数千士兵入狱受审。如何分辨是逃兵还是反暴力?是懦弱还是追求和平?是否有一更高的原则,可以反思法律的细则?维根斯坦说:「在这个根本意义上,逻辑跟伦理是类似的」,他也曾提过伦理的眼光就是一种美学永恒的眼光,而「永恒的眼光,无非就是把世界看成一个整体」。
有时,像这种「规则」的课堂讨论,到最后如果有学生问:「请问老师那到底要不要规则?」我就很想把他的头扭断。
注:话说《说文解字》真是部伟大的著作,开创以偏旁部首的编排系统,光是想到订这规则后的执行、修正、整理、归纳、解释……就吓死人,难怪听说花了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