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闪亮铠甲、头戴羽翅金盔、手持长矛钢盾、骑著骏马飞行——这就是「女武神」,来自北欧与日耳曼神话中的飒爽英姿,在华格纳歌剧中更被发扬光大、深入人心。她们的形象一路演化,在华格纳歌剧中是天神佛旦钟爱的女儿,却也充满人性情义,宁可叛父出手拯救兄弟与姊妹——华格纳抓住女武神最鲜明的特色——君子浩气——进一步让女性在爱中挣脱社会束缚、勇于追求解放。
「女武神」是个复数的集合名词,原文为“Walküre”或“Valkyrja”,古德文中“val ”意指战场上战败的横尸,“kiosa”则指——带回 val。透过这层职务的特性,不难理解中文译成「女武神」的用意。女武神们不只效劳于天神,将战场上战败的英雄运回神殿,让众英灵来保护诸神恐惧面临灭亡的时刻,这份被赋予荣耀的工作,让介于神人之间的女武神享有极高的尊荣。在不同的神话中,女武神们有著光芒四射的美艳、年轻智勇、略带君子浩气,骑在骏马上的英姿,同时又展现出几分女性冷酷的面貌,宛如坚强独立女性的代表。
来自北欧神话 兼具神性与武将性格
女武神最早约在九世纪与十世纪之间,出现于两种诗歌中,首先是北欧,尤其特指挪威地区的《宫廷诗》Skaldengedichte,另一则是《艾妲神话诗》Eddische Götterlieder。碍于北方古语诗作的复杂性不易传唱学习,两者最后由冰岛诗人斯诺利(Snorri Sturluson)整理成合辑《年轻艾妲》Snorra Edda,不仅是现今北欧中古神话诗作的重要文献,当时也作为教导后代诗人的教材用书。女武神在北欧中古神话中,除了是神话人物外,兼具神性与武将的性格,大多出现在与战斗或死亡等相关题材中,或也作为阴间黄泉的代表。
女武神表现的型态与功能,从当时许多不同的描绘中,大致可归纳为以下三种主要类别:一、约九到十世纪间,被当作丹麦与挪威国王哈勒德(Harald)的忠实倾听者。二、十世纪初女武神则成为奥丁(Odin,等同于南日尔曼语中的佛旦 Wotan)在战地的指挥将领,她不仅独立自主不受宫廷牵制,主要任务还要保护年轻新加冕的奥丁王。三、到了十三世纪的《年轻艾妲》中,女武神降为奥丁的属下,护卫诸神的瓦尔神殿(Walhall)并穿梭在战场与神殿间。透过上述观察,可见日耳曼神话渐由北欧神话向南演变的历程,也能一窥神话题材如何成为华格纳剧本创作的基石。
飞行的女英雄 父亲的好女儿
除了外在的形象与身分等典故,某方面来说,透过人物访谈可以让人更深入了解角色的内在生存现实。在介绍女武神的过程,借用第一人称的阐述或许有助于我们认识她的来历──
「女武神不是单一个人的名字,女武神是我与姐妹们共同身分的统称。由于我们被派遣的神职任务,是要将战场上死亡的战士遗灵带回圣殿,透过娘子军团手持盾牌、身穿盔甲,在马儿上精神抖擞、奔驰飞行等工作场景(见图1),传递了人们对我们有种『女英雄』般的印象。我们源自中古北欧与日尔曼神话,后来也在民间信仰、传说、抑或格林童话中流传,其中最著名的是华格纳赋予我们半神半人的形象。严格来说,我们是神在人间的代表,父亲佛旦(Wotan)与母亲艾儿妲(Erda)生下我们九位女武神,各有其独一的名字,当中又以布伦希德(Brünnhilde)得天独厚拥有最多的父爱,一者给予命令,另一者善于服从,她是威权父亲唯一倾诉的对象,也衷心扮演最佳倾听者的角色,填补了父亲心灵的缺口。在浓浓的父爱中,她也相对地深刻道出对父亲的依赖:『如果我不再遵从父亲的意志了,我是何许人也?』(第二幕第二景)」
「布伦希德认为父亲成就了自己,自己也是父亲的一部分,感情深厚如同自己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不仅乖巧柔顺成为最受宠爱的女儿,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也补足了父亲阴柔的部分,延续父亲成为诸神在培植人类一族间永恒的力量。只是,女武神也不是全然无知地活在父亲所创的各种制度下,我们也活在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关系中,也活在道德伦常的规范下,当必须拯救亲兄手足生命之时,我们的姐妹布伦希德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选择做自己、选择忤逆父亲的意旨,也顾不得大妈弗莉卡(Fricka)的挞伐。但这却也代表著女武神不是附庸,透过自由意志,我们明白作为女儿,身处父权社会下的女性,我们仍拥有自己个人存在价值。当众神之神佛旦,在执行对布伦希德的惩罚,把她逐出女武神军团行列,流放到岩石间,仍设法筑起火墙保护爱女时,更让我们窥探到父爱中所流露最为动容的身影——『他悲伤地回望她,慢步离开,再次停下,回望,消失于火燄中。』(参见剧本第三幕结束前的舞台场景说明)布伦希德违抗父权的旨意表面上看来罪不可赦,同时却正确符合了父亲潜意识最深的期望,甚至以女性之姿,取代了齐格菲(Siegfried),在诸神灭亡之际,救赎了世界。」
有情有义有主见 更加人性化的女武神
从神话到剧本,综合新创各种繁复版本后,华格纳在其个人不同创作阶段,也对《女武神》有诸多更动,像是最早一八五一年华格纳首先把草稿订为《齐格蒙与齐格琳德:女武神的惩罚》(Siegmund und Sieglinde: der Walküre Bestrafung),短短九天后,他在给李斯特的信中,却另给了最后明确的标题:《女武神》Die Walküre。原因不乏是女武神肩负著华格纳眼中对人性与社会的期待。
罗基敏教授在其〈人性女武神〉(注)专文中,已清楚厘清神话与华格纳剧本中的区别,并点出三个华格纳运用神话题材于创作剧情上的过程变化:
一、首先有别于华格纳最早的戏剧构思《尼贝龙根神话》Der Nibelungen-Mythus(完成于一八四八年),「《神话》里,与日后《女武神》相关的情节,占有的篇幅相当少。」二、华格纳将「《女武神》的故事内容,由《佛松传奇》Völsunga saga撷取。三、故事情节改编上「《女武神》里,华格纳将两段齐格蒙的故事移花接木,合成一个,但是让兄妹失散,所以,哥哥并未参加妹妹的婚礼,宝剑则成了两人相见的证物。这一段故事,在舞台上看不到,华格纳安排由兄妹二人相见时,分别叙述个人的版本,同时间,并由乐团暗示著宝剑和佛旦的关系。[…] 无论在原来的神话或华格纳的《尼贝龙根神话》中,佛旦和双胞胎(佛松族的齐格蒙与齐格琳德)及布伦希德之间,都没有任何家庭甚至亲戚关系。
种种组成第一幕剧情发展的前提要件,逐一透过齐格蒙的宝剑、佛旦的矛与女武神的盾牌穿针引线留下伏笔,也为故事连接到第二幕女武神与佛旦等人的家族关系。第三幕最后,华格纳采纳了北欧神话诗歌九六○章节中的火墙动机,让佛旦与布伦希德有段独处感性对话,并对照先前刻画众女武神和布伦希德间的姐妹情深,包括如何协助有孕在身的齐格琳德逃亡,姐妹们的相互相助、共同向父亲求情。《女武神》间充满著诸多议题的矛盾,例如——契约与违约、忠诚与虚伪、爱与权利、命令与服从、抉择与面对,华格纳不仅建构起多重的戏剧冲突,并且一再巨细靡遗地刻画了浓郁的人间情感,让众神更加人性化,也提供后来演戏与看戏者,更丰沛的诠释与思考空间。
华格纳的期待 勇于追求解放的女性
然而名为《女武神》,华格纳是否有更深的用意?透过音乐与剧本华格纳想揭露自己何种声音?相较于中古世纪的女武神,她们受到女巫传授的飞行术与预见未来的先知能力,常常和其他智勇女性典范被归类为原始母性的象征,进而也代表著成熟社会中不完全服从、同时又追求解放的女性意识。正如同华格纳创造出与十九世纪传统父权社会大相迳庭的女性形象——一位自由的、无惧的、活出自我的布伦希德,因出于全然的爱,袒护了齐格蒙与浑丁的对决(见图2),无论是剧本文字,或在女武神音乐动机上,华格纳均以男性特质强调这位不凡女性的特殊性,以低音小号表征布伦希德俯身拾起武械的场景并前往捍卫齐格蒙(第二幕第二景)。她的爱与责任,更促使她勇敢担起保卫齐格琳德与她未出世婴儿齐格菲的安危(见图3)。这其中,华格纳抓住一个中世纪女武神最鲜明的特色——君子浩气——进一步让女性在爱中挣脱社会束缚、勇于追求解放。
不管是男子气概般的特质、或是个人自主意识的彰显,华格纳透过女武神人物的性格,对他生活当下,男女地位迥异作出犀利批判。对此他写道:「只要女性与男性不被平等对待,人类离其理想的境界还遥远的。」(Die Menschheit bleibt ihrem Idealzustand fern, solange das Weibliche und Männliche nicht gleichberechtigt wirksam werden.)在全球盛大庆祝这位大师两百冥诞的廿一世纪,一方面我们在他的艺术创作中得到反思,另一方面是否也不禁汗颜——他对社会、世界的远见理想,至今在多数国家中仍待努力?
注:参见:罗基敏、梅乐亘著,《华格纳‧《指环》‧拜鲁特》,台北:高谈,2006年,页1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