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最钟爱的聪慧女儿,佛旦先倾吐心中的苦楚:「我作茧自缚,/是最不自由的一位。」接著展开了长大的叙述,这段叙述看似说给女儿听,实则告诉观者许多未在舞台上发生事情的始末,交待了由《莱茵黄金》到《女武神》之间发生的事情,还预示了后两部的情节;如此的叙事手法亦是华格纳成熟作品的一大特色。当青春渐逝时,佛旦转向追求权力,却也难忘爱情,成为他的致命伤。权力游戏的纵横捭阖,固然将他推上权力的高峰,却也让他为许多合约与律法所拘束。
一八七六年七月,在欧洲各界艺文人士引颈企盼多年后,拜鲁特音乐节(Bayreuther Festspiele)以华格纳《尼贝龙指环》Der Ring des Nibelungen全本四部揭幕,是当年的盛事。廿余年后,一八九八年,英国当代著名乐评家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出版了一本小书《华格纳寓言─揭开《尼贝龙根指环》的面纱》The Perfect Wagnerite. A Commentary on the Nibelung’s Ring(注1),将《指环》的剧情、人物关系与华格纳创作该剧时的人生境遇、社会氛围及政治思想结合,点出了《指环》的诸多政治社会寓意。萧伯纳于全书中流露出的社会、文化与艺术关怀,虽系针对当时的英国书写,今日观来,实有诸多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批判,反映出《指环》在前无古人的音乐戏剧成就之外,亦具有深刻的人性关怀。
佛旦的故事 《女武神》中清楚道来
《指环》的四部结构,依作者的设计,为「序夜」的《莱茵黄金》Das Rheingold,之后依序为首夜《女武神》Die Walküre、次夜《齐格菲》Siegfried和三夜《诸神华昏》Götterdämmerung。《莱茵黄金》里,有莱茵的女儿、诸神族、巨人族和侏儒族。侏儒阿伯利希(Alberich)追求莱茵的女儿不成,反被奚落,一气之下,宣誓放弃爱情,取得黄金、打造指环。诸神委托巨人建造城堡,完工后,面对巨人要求履约付工钱,诸神首领佛旦(Wotan)以拖待变的策略面临考验。听到火神洛格(Loge)叙述莱茵黄金的故事,侏儒阿伯利希取得了莱茵的宝藏后,巨人族要求以黄金换青春美女人质,佛旦只得设法自阿伯利希处,用计逼取宝藏。阿伯利希交出宝藏,获得自由后,对指环下了诅咒,任何拥有指环者都将有杀身之祸,直到指环回到他手中为止。佛旦将宝藏交给巨人,却想留下指环。大地之母艾儿妲现身警告,诸神终将灭亡。佛旦闻言,才将指环亦交给巨人。获得指环的两位巨人马上起了争斗,其中一人被打死,胜利的一方带走全部财富。表面看来,《莱茵黄金》交待了三个族类的恩怨情仇,揭示了指环的力量,为后面三晚的剧情舖路,但是,剧中并未交待佛旦的种种,直到《女武神》第二幕里,才正式揭开故事核心人物佛旦的过去和他对未来的思考。
萧伯纳将莱茵的女儿比喻成单纯无脑的摩登年轻美女,侏儒追求美女不成,转向追求金钱和权力,有了二者之后,阿伯利希借著它们驱使族人,为自己赚取更多的金钱;萧伯纳认为,这种人是社会的乱源(注2)。萧伯纳更进一步将侏儒、巨人与诸神三族譬喻为现实人生里的三种人类:「第一种人依直觉做事、性喜掠夺、贪财好色;第二种人有耐力、肯吃苦,但愚笨而卑微,是标准的拜金主义者;第三种人智慧高、天赋佳,有道德意识,创立了国家和教堂等机构,并担任管理者的角色。」萧伯纳说:「从历史看来,唯一能够超越这三个层级的,只有『英雄』。」(注3)萧伯纳提醒我们,《莱茵黄金》里,「人类」还没有出现,在《女武神》中,「人类」才开始上场,首先是威松族(Wälsung)的双胞胎兄妹齐格蒙(Siegmund)与齐格琳德(Sieglinde),之后还有耐丁族(Neiding)、季比宏族(Gibichung)等等。
两场重头戏 看到统治阶级的能与不能
《女武神》第二幕开始的重头戏,一为佛旦与弗莉卡(Fricka)的夫妻口角,一为佛旦对心爱女儿女武神布伦希德的叙述过去。由这两段话,可以看到身为统治阶级的能与不能。夫妻口角的一段,固令许多有类似经验的男女会心一笑,观者却经常忽略了其中的精华所在。佛旦向弗莉卡解释什么是「英雄」,也同时告知观者,「英雄」为何物:「……时势造英雄,/他不受诸神保护,/脱离诸神律法。/所以,只有他能有所作为,/是诸神急需的,/却不能做到的。」([…] Not tut ein Held, / der, ledig gottlichen Schutzes, / sich löse vom Göttergesetz. / So nur taugt er zu wirken die Tat, / die, wie not sie den Göttern, / dem Gott doch zu wirken verwehrt.)换言之,佛旦口中的这位「英雄」,可以解决诸神灭亡的问题。弗莉卡戳破佛旦的谎言,并不止于婚姻女神的职责,她指出,齐格蒙是佛旦所生,从小艰苦长大的种种,皆是佛旦安排的,他甚至为齐格蒙安排了一把宝剑,齐格蒙怎会是这位期待中的「英雄」?齐格蒙破坏神圣的婚姻,则是律法不容。面对妻子的振振有词,言之成理,佛旦只能低头退让。
之后,面对最钟爱的聪慧女儿,佛旦先倾吐心中的苦楚:「我作茧自缚,/是最不自由的一位。」(In eigener Fessel fing ich mich, / ich Unfreiester aller!)接著展开了长大的叙述,这段叙述看似说给女儿听,实则告诉观者许多未在舞台上发生事情的始末,交待了由《莱茵黄金》到《女武神》之间发生的事情,还预示了后两部的情节;如此的叙事手法亦是华格纳成熟作品的一大特色。当青春渐逝时,佛旦转向追求权力,却也难忘爱情,成为他的致命伤。权力游戏的纵横捭阖,固然将他推上权力的高峰,却也让他为许多合约与律法所拘束。诸神为了付给巨人建造城堡的报酬,计取侏儒阿伯利希的莱茵宝藏,交给巨人。这段过程正是诸神走向灭亡的开始。因为,阿伯利希,这位拒绝爱情的指环打造者,以金钱诱使一位人类女子怀了他的孩子,希冀经由这位后代取回指环,一旦指环回到阿伯利希手中,就可以发挥完全的力量,届时诸神必将灭亡。指环如今虽在巨人手中,但佛旦与巨人曾有合约,因此受到约束,不能攻击巨人。唯有一位不受诸神约束和保护的英雄,出于自愿,取得指环,交给诸神,诸神才能免于灭亡。佛旦原以为,齐格蒙可以是这位英雄,却被弗莉卡指出其中的盲点。如今,不但拯救诸神免于灭亡的希望成为泡影,更要面临最心爱的儿子必须死亡的残酷收场。至此,佛旦才明白指环诅咒的可怕,他只短暂接触过指环,虽然逃过诅咒,诅咒却未完全离他而去,他认知到,「我所爱的,必须舍弃,/还得谋杀,那我的至爱。」(Was ich liebe, muss ich verlassen, / morden, wen je ich minne.)佛旦万念俱灰、百般不忍,仍须对女武神下达齐格蒙必须战死的命令。
指环诅咒终实现 诸神毁灭「人类」上场
佛旦却未想到,布伦希德终究违反了他的命令。于是,再一次地,第三幕里,佛旦必须处罚违反命令的最心爱的女儿,将她逐出神界,贬入人世,陷入长眠,任由男人找到她,她就得嫁他为妻。随后的一段父女感性对话,再一次展现佛旦身为统治者的无奈,无法任己意行事,还得重罚帮他做心底真正最想做之事的布伦希德。在女儿声声恳求下,佛旦不但答应筑起火墙,吓阻胆小之士,还在她陷入长眠后,自己再加上一个条件:「害怕我矛尖之人,/无法穿过火墙。」(Wer meines Speeres Spitze fürchtet, / durchschreite das Feuer nie!)呈现了佛旦不舍爱女的告别之情。华格纳为这段话谱写的音乐预示了,会找到布伦希德的人,就是齐格菲。至于这一切是否又是佛旦一计不成、一计又起的安排,或许只能问作者本人华格纳。
《女武神》做为《尼贝龙指环》的首夜,有著诸多意义。不同于《莱茵黄金》中,处处杀烧掳掠,你争我夺,《女武神》以新上场的威松族开始,处处是人间的爱。齐格蒙守著爱情,拒绝与布伦希德共赴神殿,展现诸神缺少的人性爱情,可称是「人类」踏出不受诸神控制的第一步,也感动了神界的布伦希德,决定听从心底的声音,违反佛旦的命令,促使女武神走向人类。齐格蒙难免一死,但是留下了双胞胎兄妹的爱情结晶,得以緜延香火。齐格菲长大后,不懂得什么叫「怕」,挥剑砍断佛旦掌握律法的长矛,切断人类与诸神的关系。英雄齐格菲虽难免一死,脱离神界、充满人性、有爱有恨的发妻布伦希德明白自己的任务:将指环还诸大自然,任诸神毁灭,同时,巨人族与侏儒族亦灭绝,继之而起的是「人类」。萧伯纳认为,这正反映了华格纳的革命思想。(注4)
注:
- 该书中译于2000年出版(台北:高谈),此处书名即依中译本。
- 萧伯纳,《华格纳寓言─揭开《尼贝龙根指环》的面纱》,林筱青、曾文英 译,台北(高谈),2000,34-39。
- 萧伯纳,《华格纳寓言─揭开《尼贝龙根指环》的面纱》,64。
- 萧伯纳,《华格纳寓言—揭开《尼贝龙根指环》的面纱》,65-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