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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剧坊当年演出《荷珠新配》时合影,后排右二为金士杰,右四为李国修。(「兰陵三十」筹委会 提供)
纪念大师 In Memoriam 李国修纪念特辑

我的「小丑」兄弟

这种节骨眼上出现的反讽,这种冷不防、藏不住的回马枪,是我确定李国修一种不可取代的才华。他就是煽情的个性,但他就是会反讽,反讽使得煽情变成比较宽的东西,比较人性的东西。这是藏不住的小丑底子,永远可以在悲伤之后,骨子里传来一种声音,让人喜欢不断玩味:到底他是由什么材料构成的人哪。

这种节骨眼上出现的反讽,这种冷不防、藏不住的回马枪,是我确定李国修一种不可取代的才华。他就是煽情的个性,但他就是会反讽,反讽使得煽情变成比较宽的东西,比较人性的东西。这是藏不住的小丑底子,永远可以在悲伤之后,骨子里传来一种声音,让人喜欢不断玩味:到底他是由什么材料构成的人哪。

《荷珠新配》演出前半年,我的剧本写了六到八成,想尽量找些好玩的演员。朋友建议我,做公开一点的audition(征角)。李国修跟李天柱陪郭志杰来应试,在旁边嘻嘻哈哈,跟他们随便聊两句,反应也很有趣。后来禁不住我们挑逗,上来试试,国修演赵旺,天柱演荷珠,演第四场……批哩啪啦,全部人笑翻了!当天晚上,我就信心满满地把剧本写完了。

排那出戏,我跟他有种相当不同的互动。我有我的喜感,他有他的,有些同、有些异,可以加在一块儿,他吸收我、我吸收他,让东西愈推愈猛。 

我很记得李国修说,演这出戏,他听见观众的笑声、谢幕的掌声,回家睡觉的时候「会偷笑」。

确实,这戏一演再演、加演不断,他始终威风八面,太罩得住了。也出了一点过头的事儿,像在舞台上裤子掉下来,或者一得胜,就在台上翻好几个觔斗……还在戏剧尺度里,但有种年轻小丑一旦当家的势不可挡,除了一种剧场能量之外,仿佛还有种自己快失控的癫痫状态。像道士起乩了,那个乩要不要起得无法无天?既然神明附身了,要不要就当神了?还是只是代言人?几乎有这种态势。想想也很自然。天底下所有小丑,大概都抵不上这种浪潮,太情不自禁,会加码。

当然,这也说明了,那时候我们很年轻。

找到悲中有喜、喜中有悲的能力

《摘星》是他跟我共通的、相当重要的经验。我们一起跟赖声川做集体即兴创作,共同下乡做田野调查,跟智能障碍的孩子们做朋友。那段时间,除了创作上有快乐、写出那些角色、提供即兴素材,更重要的是,我很记得,我们跟孩子们相处之后,都在苦涩的角色身上,增加了一些喜趣。

这记录非常重要。你没有使悲伤的角色,沦为纯悲伤而已,反而利用那悲伤,给自己一点喜趣的东西,嘲讽自己,甚至嘲讽「大人」。

你身体、说话变形,流著口水,走路一跛一颠……观众正要同情你,你讲那些话,让观众捧腹大笑。之后,国修在别的表演里,常被我窥见《摘星》的痕迹。有个深刻的凿痕,丰富了我们后来对于喜剧角色或悲伤角色的解释能力,总会在悲中寻找喜、又在喜中寻找悲,同时双向进行。

「兰陵三十」那次相聚谈到兰陵岁月,国修最津津乐道的,是《演员实验教室》。我是导演,担任编剧结构,诱导他们每一个人讲自己的故事,再剪接、筛选。国修是全剧压轴演出,呈现自己是个从小害羞、躲在纸箱里,在中华商场玩游戏长大的孩子。

别人说:「李国修,快出来,快出来!」,他说:「我不在、我不在」。

故事开始,他用这个画面,呈现自己是个有自闭倾向的孩子。

故事结尾,是他的父亲过世,他旁观,没有掉下一颗眼泪。

多少年后,他不能忘记自己为何这么闭塞、这么躲藏,从小到大,躲著的习惯没拿掉,连父亲离开都没掉泪。他大概极为深切的自责吧。一个从小不知道表情是什么,就把面具戴上的孩子,这一生没把面具摘下来过,习惯在面具后头过日子。当有一天,父亲过世了,眼泪在面具里掉。

这出戏每次演完,他就到后台大哭。演到一段时间,他要跟剧团请辞,说他演不下去了。

很多年后,我去看《京戏启示录》,我看到他把难以摘下来的面具,摘下来了。他从纸箱堆里跳出来了,是个可以和自己相处的李国修,是个自自然然的大人了。

我始终喜欢用「小丑」来想这个人

关于这个闭塞,也可以牵扯到前面的赵旺。他让观众笑翻,到他难以收拾的地步……这是闭塞的小丑,眼看自己面具要摘下来的边缘状态。他其实在挣扎当中。他使观众笑了,但还是活在面具后头。

到《演员实验教室》,他的自觉慢慢出现。

到跟表坊合作《圆环物语》。他在戏里身兼数角,其中一个重要角色,演自闭的老头,不太理小朋友,没事突然想大便……我发现他已经不急于取悦我们了,而是很从容地取悦,收放能力愈发长进、成熟。

更之后,他离开表坊,自组屏风。我看了几出戏,他愈来愈大气。我心中暗暗地想,那个小小丑,开始长成大人了,是个成熟的、多面性的小丑了。

在我心中,始终喜欢用「小丑」来想这个人。除了纪念他是「永远的赵旺」的地位,也是关于他跟我之间,如同兄弟一般的关系。

他小我四岁,我们俩都是摩羯座、生日差一天。以前有时候,过生日,我蛋糕吃一半,留一半,那时候他住罗斯福路,我从师大路骑过去,拿给他说,吃。

以前我完全不喝酒,是他带我喝的。刚开始喝啤酒,便宜一点,还过瘾一点。之后,他不喝了。那时候我很失落。他是领我进门的师父,结果,师父不喝了……这什么意思啊!

我们喝了不少酒、吃了不少饭、聊了不少剧本。

他就是煽情的个性,但他就是会反讽

早期跟他相处,比如喝酒,他必须说笑话,不时有笑点爆炸。有时我会想,如果这时没什么话、安静,也没什么关系啊。我问过他,他说,他做不到。我觉得,他还等待更放松。急于说话,急于有事情发生,这是早期的他。

我导《今生今世》的时候,他很兴奋跑来看。

他看戏,很喜欢问:「好不好哭?」我就说:「太好哭了。」

后来听他跟别人说:「你们不知道,太好哭了,这戏太好哭了,在门口撕票我就开始哭了。」

用哭跟笑这种畸形的方式来当成自己的样貌,还是那句话:年轻、脆弱、逞强。 

当他长大,作品一部部往更宽的地方走,这些急急忙忙的手段,就比较看不到了,而是跑到更上一层,去驾驭哭点、笑点。后来的作品里,可以看见。

纪蔚然好像也曾经说过,不管怎么说,国修在处理一些煽情戏当中,突然给你看到一种反讽。在悲情当中,突然打开一扇很好笑的窗子,让你不得不佩服。你会发现,作者一股脑用悲伤笼罩天和地当中,突然有一种反讽、自嘲的能力,那一拍出现,戏的可接受性,就变得很够力了。

缺少这部分,就不是李国修了。

这种节骨眼上出现的反讽,这种冷不防、藏不住的回马枪,是我确定李国修一种不可取代的才华。他就是煽情的个性,但他就是会反讽,反讽使得煽情变成比较宽的东西,比较人性的东西。这是藏不住的小丑底子,永远可以在悲伤之后,骨子里传来一种声音,让人喜欢不断玩味:到底他是由什么材料构成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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