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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怀民(颜涵正 摄)
特别企画 Feature 云门40.稻禾收成

林怀民障碍

林怀民强大的意志力和掌控性格,以及他兼具理想与现实的创造力,源源不绝的好奇心、重视分享的人格特质,在在构筑出一个充满魅力、牢不可破的领袖形象。是这位让所有云门人视工作为「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的领导人,让他们发现了自己原来有不断突破自己的勇气和实力。

「林怀民障碍」因此确立。并非他编了无人能超越的舞作,或是成就一个万夫莫敌的团队,而是一个艺术工作者,如何在四十年间,不间断、竭力、勤奋地发挥所有禀赋与能力,一次次征伐自己、积极求胜的过程。

林怀民强大的意志力和掌控性格,以及他兼具理想与现实的创造力,源源不绝的好奇心、重视分享的人格特质,在在构筑出一个充满魅力、牢不可破的领袖形象。是这位让所有云门人视工作为「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的领导人,让他们发现了自己原来有不断突破自己的勇气和实力。

「林怀民障碍」因此确立。并非他编了无人能超越的舞作,或是成就一个万夫莫敌的团队,而是一个艺术工作者,如何在四十年间,不间断、竭力、勤奋地发挥所有禀赋与能力,一次次征伐自己、积极求胜的过程。

二○一一年,史蒂夫.贾柏斯过世两天,台湾小说家与时事评论者杨照发表「难以超越的贾柏斯障碍」一文,盖棺论定指出,贾柏斯障碍正式成形。

「『贾柏斯障碍』指的是一种未来很难被超越的经营管理典范,一种未来更难被超越的企业家形象。」杨照写道。

在台湾,创办云门舞集、耕耘舞蹈文化四十年的林怀民,也高高竖起一道「林怀民障碍」。

将林怀民和贾柏斯相比乍看不伦,毕竟两人成长的社会文化背景大相迳庭:林怀民出生于战后凋敝的台湾社会,诞生后数日,台湾发生「二二八事件」,这段群体生命的斲伤印记般烙印于他的灵魂深处。贾柏斯比林怀民小了一整个世代,是越战与嬉皮文化之子,对「活出独一无二的自我」追求高于一切。两人成年后皆投入高度创意性、挑战性和理想性的职业,事业成果受到普遍认同与景仰,也各自扮演「文化英雄」(culture hero)的典范角色。

尽管两人所承袭的时代与社会价值观的巨大差异,让忧国忧民的艺术家林怀民截然不同于极度个人主义的企业家贾柏斯,但,两者都以鲜明、强烈的个人特质与难以取代的领袖魅力为众周知。事实上,在阅读《贾柏斯传》时,我脑中多次浮现的对比性人物,正是自己采访多次的林怀民。

《贾柏斯传》的传主,在其亲友、同事、对手的描述中,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物。充满创意、喜怒无常、才华充满魅力却也具攻击性。复杂、难以捉摸的性格,是贾柏斯传奇不等同于苹果传奇,却更引人入胜的关键。

林怀民亦然。作为公众人物,林怀民不像贾柏斯极力维护私隐,他的家族渊源和成长经历,在《飙舞》和《少年怀民》(两书皆由杨孟瑜执笔)两本传记中都有完整的记述。读者们从书中窥见一个卓然不群的青年艺术家形象:出身士绅世家,父亲是从政菁英,身为长子的林怀民却热爱文学与舞蹈,终在成年后自家族期待中叛逃,先是创作小说,后更义无反顾创立现代舞团,并获艺文前辈的提携与同辈拥护。

反叛、浪漫、才气、执著……林怀民的早年生活,一方面贴合「艺术家」角色的正典性,在当时充满压抑的社会氛围中,他的崛起有如一记动员令,号召关注文化艺术、社会品质的文艺青年起身追随。

随著舞团声名渐起,林怀民的「狂躁艺术家」形象也开始流传。对早期的云门舞者来说,林怀民混合「严师」与「暴君」的工作态度,最令人敬畏和难忘。最著名的例子,是某次排舞时,因为不满舞者表现,他又气又急下击破玻璃窗,砸了一手血。一位曾加入云门舞集的编舞家回忆,有时排完舞,林怀民会把每位舞者轮流叫进排练室后方的小房间训话,「几乎每个舞者出来都会哭。」

「火爆编舞家」的名声传得久了,甚至有人绘声绘影地说,某本以现代舞团为题材的小说里,那位一生气就把香烟掷向舞者眉心的编舞家,就是以林怀民为蓝本。

然而,真正让林怀民从「艺文圈的林怀民」成为「公众的林怀民」,关键仍在他以知识分子自诩的使命感与责任感。虽未随父亲走上仕途,一种以国家兴亡为己任的传统士人情怀,却经常反映在林怀民的创作和言谈中。评论者对于林怀民作品强烈的现实意识或有褒贬,他对时事潮流的敏感也常被解读为「政治正确」(毕竟连云门经典之作《薪传》的首演都恰好发生在中美断交当晚),然而,一位能以舞蹈勾连共同记忆与情感,作品又屡屡为台湾赢得国际瞩目的「台湾之光」,比起总是伤害人民感情的政客和频遭挤压的国际地位,何者更能安抚贫弱的集体自信,不言自明。

放眼望去,一位编舞家在社会大众间享有声誉,在全世界都是少见而独特的。在台湾有众多舞迷的德国编舞家碧娜.鲍许过世后,我曾到德国旅行,期间特别乘车到鲍许驻居多年的乌帕塔歌剧院朝圣。和隔邻旅客交谈时,他对我特地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工业城市感到疑惑。「我是为了碧娜.鲍许而去。」「鲍许?那是?」「是一位德国编舞家,全世界的编舞家……」「抱歉,我不知道,她是德国人啊?」……

事后回想,我的惊讶来自于一种理所当然,不是碧娜名气的理所当然,而是我拿林怀民在台湾的名气对比碧娜之于德国人的意义了。在台湾,连计程车司机都认识林怀民,听人说要去看云门的舞,便兴致勃勃讨论起他也载过「林老师」。林怀民走到哪,都有人指认寒暄,即便那人不看舞。

面对这样一位公众人物,采访时常遇到另一种「林怀民障碍」。特别是,他已不只是公众人物,还是一位「大师」。

二○○六年,云门舞集与当代艺术家蔡国强合作《风.影》,我初次直面「林老师」,紧张地连问了些什么问题都忘记,唯独记得林怀民蹙眉听完某个问题后,只回答一句话:「妳的问题我听不懂。」

再次见面是《风.影》在八里排练场的联合记者会(两年后,此处在大火中付之一炬),那年政治喧扰,一位电视台新闻记者举著麦克风走向林怀民,不问《风.影》,但问他如何看待政治。林怀民推开麦克风,连带把那个女记者推向门口,是驱逐出境的意思。

日后任职于《PAR表演艺术》杂志,接触「林老师」的机会更多,林怀民的形象也随之开始解构、重组。那就像就近细细审视一颗钻石的棱切面,愈看愈发现切面多向繁复,每一次审视都会发现新的角度,折射出新的光线。

很难想像作为一位大师,林怀民对不起眼的小事也事必躬亲。舞团户外公演遇到下雨,林怀民抓著抹布,亲自趴在台上拭水。人来人往的记者会现场,他走到茶水桌旁,往还空著的杯子倒茶。

云门舞集从行政、制作乃至舞者团队,注重细节的程度已非「精细」能形容。这个特质和林怀民「大处著眼、小处著手」的性格有绝对关系。舞者说,「老师的眼睛很利,一个小动作的角度一点点不对他都看得出来。」林怀民说,演出时自己坐在台下,「像一个警察」,每场演出结束,给舞者的笔记永远是几十条起跳。

要和娴熟于经营管理的林怀民共事,云门行政的一群铁娘子个个被练出七窍玲珑心,凡事层层把关、照看妥当,务求支援演出制作的所有环节都能滴水不漏、完全在掌控中。

年过六十,林怀民一如年轻时的传言,仍是位「暴君」。有些舞者坦承,和林怀民共事常带来莫大的心理压力,有时连「你怎么不再长高十公分」这种要求都会出现;资深舞者则认为,「和前几年相比,老师已经温和很多。」对此,从十六岁和林怀民工作至今,于公于私都相知甚深的云门舞集助理艺术总监李静君感叹,所有对舞者的严格要求,其实来自林怀民一直以来「严以律己、严以待人」的缘故。

确实如此。林怀民曾在对年轻艺术工作者的演讲中提到,自己年轻时如何苦无舞蹈学习的管道,好不容易把巴兰钦舞作录影带弄到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到最后,「吉赛儿的旋律我会哼会唱,它的段落、结构……我都知道。」

他曾担任玛莎.葛兰姆来台时的翻译,演讲时,葛兰姆一口诗意的英文难度极高,甚至认为有些话林怀民大概翻不出来,「可是我通通都会。为什么我都会?不是我英文好——她的书我看到会背。」

从舞者到媒体都叫他「林老师」,是出于尊敬,但林怀民也真的好为人师,不管面对谁,他经常即席考试,问你昨天哪家报纸的哪篇报导看了没,哪本书、哪些杂志、哪个表演、哪部电影……不知道是不应该的,气起来还会一阵喝斥,「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后来才明白,那喝斥不是针对性的。那是强烈的自我要求使然。林怀民对知识的好奇到了「饥渴」的程度,不用电脑的他,有了iPAD和智慧型手机后,滑起萤幕比谁都起劲,「有了这个,随时有想知道的都可以查。」他曾兴致勃勃地说。

问他,「对于大家怕你,认为你很凶,你觉得如何?」

「你应该先问我不工作的时候凶不凶。我想我不是凶,是龟毛,工作当然要要求,你要达到那个水平,才叫专业。云门如果不那么龟毛,走不到今天,不龟毛很快就不见了,这就是所谓的专业。如果待过国外舞团就知道……但我跟云门(在台湾)是单数,于是我就变成一个奇怪的人,大家不理解也不愿意理解。」

「怕我,我认为理所当然。我记得艺术学院舞蹈系第一届,有一次我去查堂,站在窗口看学生上课,几个站在窗边的小孩手在那边发抖。他当然发抖,从小学舞听到的名字,现在变成真的人站在旁边!」

「但我不觉得我是个难碰触的人,」何况,「你每天出现在报纸上,也不代表什么啊,再伟大的成就,面对下一个舞还是发抖。」

林怀民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不只展现在关注家国大事、百姓民生,云门基金会的诸多举措,都是他使命感的延续。

罗曼菲奖助学金、流浪者计划、云门2的创立,都有他培育舞蹈人才、健全艺术生态的用心。

纪念早逝编舞家罗曼菲的「罗曼菲奖助学金」专为舞蹈人设立,许多年轻舞蹈工作者都在这笔奖助金的支持下,飞往国外寻梦或挑战舞蹈创作的新方向。

「流浪者计划」不拘各类型艺文工作者参与,近年更有许多社会工作者前往各国考察人权或环保发展。这个计划不只是林怀民将年轻时体验到的流浪养分传续给年轻世代,还别有用心地希望有胆识有企图的流浪者们在此平台相遇,彼此擦出激荡的火花。

云门2提供台湾年轻编舞家发表创作,也已育成迥异于云门舞集的舞蹈风景。林怀民作为舞坛「掌门人」,让后来者持续于前人基础下攀沿发展,虽说责无旁贷,却也不能说理所当然。林怀民曾提到,「美国有些非常世故的舞评人,说云门2是在培养敌人」,从西方艺术家唯我独尊的角度来看,确乎如此,然而,林怀民终究是在华人传统文化下养成的创作者,「传承」是个回避不了,他也不容自己回避的责任。

可以说,台湾的舞蹈之所以蔚成一个生态圈,林怀民和云门对其他非云门舞蹈人的提携与资源分享,功不可没。然而,这样的生态不能说没有缺口。从舞蹈学习者、工作者、教育者、评论者,曾获云门协助的艺文工作者众,使台湾舞蹈圈犹如一个大家族,以云门为主干不断长出旁枝。盘根错节、共利共生的关系,加上台湾传统讲究人情义理的价值观,多年来反而逐渐形成了论述云门功过、评议林怀民作品时的寒蝉效应。林怀民本人或许也不乐见此现象——这何尝不是对他、他的创作和整个云门的不公?

正如对所有后来的企业家来说,贾柏斯已成一项难以挑战的标竿,之于台湾(甚至是华语界)的艺文工作者,「林怀民障碍」早已确凿、无庸置疑。

作为编舞家/创作者,林怀民不只关注现实,擅长以作品对话社会氛围,在创作风格上,他两度突破自我,从早期取材传统民间故事的叙事舞剧,到一九七八年《薪传》展开探索土地情怀与形塑肢体风格之路;第二次突破则是在《水月》、「书法系列」等作,以「取法东方」正式确立崭新的肢体语言,影响之大,共振了向来独占现代舞话语权的欧美舞坛。近年迭获国际重要舞蹈奖项,固然是锦上添花,然若将林怀民的获奖置于两世纪以来东西方权力对照和前述现代舞话语权的脉络下看,「华人(亚洲)编舞家第一人」底下的的荣耀之下所反映的深沉意涵,颇值寻思。

作为舞团经营者,林怀民的管理长才,置诸台湾表演艺术圈也属少见特例。云门能在重视现实、艺文环境贫瘠的亚洲移民社会中,成为专职员工达一百人、独一无二的国际舞团,若非林怀民与其创作能力不相上下的商业头脑和宏观视野,恐怕难以成就。除了聪明用功之外(他曾提及商业杂志是他的必读书目),他交友广阔,与同辈企业家声息相通、义气相挺,这些顾问或基金会董事也能针对云门营运多所建议,这个面向的林怀民和云门,是除了舞蹈之外,许多论者经常略而不提却至关重要的。

作为一个人,林怀民强大的意志力和掌控性格,以及他兼具理想与现实的创造力,源源不绝的好奇心、重视分享的人格特质,在在构筑出一个充满魅力、牢不可破的领袖形象。所有我接触过的舞蹈人士,说起林怀民多半爱恨交加,有人甚至形容自己是受虐狂,爱上和林怀民工作时被不断质疑、不断要求、不断挑战,犹如被虐的快感。最终,是这位让所有云门人视工作为「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的领导人,让他们发现自己原来有不断突破自己的勇气和实力。

「林怀民障碍」因此确立。并非他编了无人能超越的舞作,或是成就一个万夫莫敌的团队,而是一个艺术工作者,如何在四十年间,不间断、竭力、勤奋地发挥所有禀赋与能力,一次次征伐自己、积极求胜的过程。

而战争仍未停息。讲起下一个作品,讲起后年的淡水园区,六十六岁的林怀民双眼放光,「我还有好多梦想!」

底牌掀出。这才是真正的林怀民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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