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十月中起跑至十一月中的香港「世界文化艺术节」,打出亚洲观众相对陌生的主题「东欧芳华」,藉著多出剧场、舞蹈、音乐等制作,展现东欧艺术风情。而东欧剧场的特色,就是展现出人类「灵魂与土地之间的犹豫不决」,这次艺术节中的剧场节目如朵金《凡尼亚舅舅》、七A班戏剧组教室改编自哈维尔作品《通知书》的《叠配文》、陆帕的《假面.玛莉莲》,可让观众看到东欧剧场艺术家的深刻思考。
香港「世界文化艺术节—东欧芳华」
10/18~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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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诗人瓦勒里(Paul Valéry)曾说过一句名言:「诗,在声音与意义之间长久犹豫不决。」东欧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区域,从俄罗斯到捷克、波兰,这些小国长期处在战火威胁,各种政治社会与变革在短短一百年内,密集地发生,加上语言与历史的盘根错节,要能简单找出东欧艺术的特色,还真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但就如同诗是无法定义的,瓦勒里的一句话,依旧点亮了诗的面容。我觉得将这句话稍微改变一下,也可以照亮神秘的东欧面容——东欧,在灵魂与土地之间长久犹豫不决。
首先是灵魂,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里,我们已经可以读出灵魂作为一个核心问题,纠缠著他笔下的角色。灵魂是宗教与世俗纠葛的战区。资本主义不关心灵魂,社会主义欺压灵魂——这就是东欧当前的困境。
朵金《凡尼亚舅舅》 演出灵魂的纠葛
以圣彼得堡小剧院的导演朵金(Lev Dodin)这次在「香港世界文化艺术节—东欧芳华」推出的《凡尼亚舅舅》来说,凡尼亚舅舅的灵魂受到了折磨,因为原本在农庄工作了一辈子的他,对土地开始感到怀疑。他渴望爱情,觉得自己应该成为哲学家,他开始变得愤世嫉俗,他深陷在灵魂与土地的拉扯之间。但当教授宣布要将农庄卖掉时,凡尼亚生气了。因为他刚刚看到他心爱的伊莲娜与医生接吻,他已经失去了灵魂,不能再失去土地。所以他去拿了一把枪……
契诃夫的文笔是如此地优美,一切都没有明说,但观众都被打动了,而且很明显,观众是在灵魂的层次感动了。对于契诃夫的剧本,如果只有俄国导演才能掌握那压抑的韵味,那么朵金更是第一人选。他在一九八五年执导以集体农场为题材的《兄弟姊妹》Brothers and Sisters,被形容是预言俄国政治体系将有大变动的第一部重要作品。朵金崇尚集体创作,花长时间与演员一起排练。一九八九年东欧共产解体后,朵金的戏开始走出铁幕,震撼了欧美剧坛。当代剧场大师彼得.布鲁克赞誉朵金:「大多数导演都是单面的,专注在视觉、文本、肢体或心理中的其中一项。但朵金是少数可以拥有所有优点的全才。」我觉得对朵金的最佳形容,是他是「东欧的彼得.布鲁克」。连当前英国最红的女导演凯特.米歇尔(Katie Mitchell),年轻时也是去圣彼得堡跟朵金学导演。
朵金的戏,气势恢宏,但坚守每一个细节。我读过朵金的排练笔记,偷学了不少东西。他在排练契诃夫第一部剧作《普拉东诺夫》Platonov时,带著演员读剧,他可以花将近一个小时讨论一句台词(一句,不是一段)。好像是用我们读《心经》的方法在读剧本,每个字都不放过,每句话都要往下挖。这种毅力是东欧导演的特色,他们从不将剧场视为娱乐,对东欧来说,剧场是世俗的教堂,如同文学是民族的日记。这只消读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就知道,每个情欲背后,都有欧洲的历史在拔河。
哈维尔作品 用剧场刺激大众的灵魂
在此,我们必须对东欧土地的历史背景有些了解,才能知道为何他们对艺术采取如此慎重的态度。西欧是从十五世纪的文艺复兴开始,花了五百年的时间,经历启蒙主义,逐渐抵达现代社会的。但即使如此,西欧也付出了不少代价,宗教革命与法国大革命,一样死了不少人。可是东欧几乎是在短短的十九世纪中到廿世纪中,就从一个宗教与农业依旧的旧社会,一下跳到号称要改变人类未来的社会主义,中间还经历两次世界大战。
这种历史加速的结果,很自然地,是社会表面是理性规划的体制,但内部的文化还停留在旧时光,在土地上。因此,东欧势必处在现代与传统之间长久犹豫不决的状况。
在十九世纪民族主义兴起的时候,当时还没有电子媒体,最受欢迎的艺术就是剧场。剧场将语言升华与生活保存在舞台的特性,很自然成为民族主义的象征。因为语言就是民族的界线,尤其东欧小国林立,语言纷杂。像十九世纪的波兰或捷克的民族复兴运动,都将成立国家剧场作为指标——我们只有自己的国家剧院,才能成为一个民族国家。再加上社会主义时期,共产党一样重视剧场的文化教化功能,给予大量补助,鼓励民众看戏。东欧有了如此的历史经验,自然很难将剧场单单视为一种娱乐活动。
前捷克总统哈维尔在一九六○年代「布拉格之春」的时候,几部剧作都大受欢迎,主要的原因,也是这些作品显示了共产党空洞的理性语言是如何抹灭人性。他的《通知书》像是在讲一个合法性早已不存在的体制,唯一能维持统治的原因,就是每个人都成了体制的共谋者。没有人真心接受执政当局,但每个人都高喊万岁。他们喊是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只是假话。他们愿意继续喊,是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继续摸鱼,上班做下班的事。更简单的说法,就是基本的道德沦丧了。这才是哈维尔所痛心的,也是他想利用剧场去刺激大众灵魂的原因。
我发现港澳可能是华文地区演出哈维尔最密集的地方,光是二○一三年就有三出与哈维尔有关的戏剧演出,包括了澳门艺术节的《通知书》、新文本艺术节中改编哈维尔《狱中书》的独角戏《漂流》与世界文化艺术节的《叠配文》(改编自《通知书》)。刚好日前在香港碰到七A班戏剧组教室导演一休,他很明确地告诉我,他希望这次《叠配文》能够展现哈维尔剧中的黑色幽默,用冷调的知性来刺激香港观众思考。
陆帕《假面.玛莉莲》 展现人类文明集体潜意识
东欧导演们从来不怕在剧场里思考,曾于二○一一年在台北艺术节推出《丽特.丹妮.佛斯》的欧洲剧场奖得主、波兰导演陆帕(Krystian Lupa),可说是最佳范例。这次在香港演出的《假面.玛莉莲》Persona. Marylin(2009),是他的假面三部曲之一,另外两部分别是以法国女哲学家西蒙娜.威伊(Simone Weil)为主题的《假面.西蒙那》Persona.Simone(2010),以及尚未推出以第四道大师葛吉夫为主题的作品。这三位人物分别在文化、哲学与宗教上,在廿世纪形成了个人神话。
陆帕向来擅长让演员在舞台上发光,以融入角色后的强烈身体存在,震慑观众。在《假面.玛莉莲》中,陆帕透过表演与多媒体影像运用,以多样化的角度检视玛莉莲.梦露,包括她排练她最想饰演《卡拉马助夫的兄弟们》中的荡妇格露莘卡(Grushenka)的戏中戏等等,最后观众会在《假面.玛莉莲》,看到廿世纪人类文明的集体潜意识。陆帕的剧场总是充满形而上的光辉,他长期在克拉科夫戏剧学院教授导演与表演课程,现今在欧洲名号响亮的新一辈波兰导演如与亚津那(Grzegorz Jarzyna)与瓦里科夫斯基(Krzysztof Warlikowski,他的《阿波隆尼亚》曾于二○一一年来台演出),都是他的学生。陆帕于二○○九年获得欧洲剧场奖殊荣,可说是大师中的大师。
土地孕育的身体与灵魂所追求的形而上,正是追求时尚与消费的现代社会所欠缺的。因为历史的阴错阳差,这些东欧艺术家在追求现代化的同时,努力拥抱灵魂与土地,以至于廿世纪初至今,从现代戏剧先驱契诃夫、开创写实表演体系的史坦尼斯拉夫斯基(Stanislavski)、「贫穷剧场」提倡者葛罗托斯基(Grotowski)到「死亡剧场」导演康铎(Tadesuz Kantor),东欧戏剧对全球表演艺术一直有著持续而深刻的影响。这就是东欧芳华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