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语剧坛最盛大的戏剧节——柏林「戏剧盛会」今年欢庆五十周年,这个每年五月举办的活动,精选重现上一季的十出精采剧作,入选者莫不视为无上光荣,如同丰年祭一般呈现当代德语剧场的丰沛活力。今年活动也扩大举办,并以柏林「戏剧盛会」执导的希腊悲剧《米蒂亚》作为开幕演出。
创立于一九六四年的柏林「戏剧盛会」(Theatertreffen),今年五十岁了。这个走过半世纪的剧场艺术节,今年扩大举办,除了各地剧场来柏林汇演之外,民众还能参与许多戏剧活动,包括随著参加戏剧之旅(Die Fahrt),坐游览车在柏林拜访所有与戏剧盛会有关的重要地标,去五十周年晚会节庆(Das Fest),看各世代的演员上台说戏剧盛会往事。主办单位播放戏剧盛会五十周年的纪录片,同时也出版了一本纪念书册,名为《第一个五十年事件与争论:戏剧盛会》Die ersten 50 Jahre Ereignis und Disput: Das Theatertreffen,让剧迷珍藏。
从戏剧盛会建立的年份,不难猜出当时的政治诡谲气氛。一九六一年,柏林围墙高筑,位于前东德领土内的西柏林被围墙包围,成为孤岛。为了把戏剧文化带给孤岛,戏剧盛会成立,由一独立评审团精选十出上一季的剧场演出,进入西柏林,连番演出。此剧场盛会迅速成为德语剧场最重要的戏剧艺术节,被选入的剧场人,终身以曾是戏剧盛会校友为荣。当时,因为对立的政治气氛,东德的剧场作品缺席,一直到柏林围墙倒塌,两德统一,剧场版图扩张,从原本的瑞士、奥地利、西德,扩大到整个德语地区。戏剧盛会五十年来从未熄灯,每年五月登场,剧迷排队抢票,名流、剧场人、戏迷、政客聚集,掌声嘘声对峙,笔战酣热,争议不歇,热闹半世纪,一直是德语剧场的年度丰年祭。
比起其他老厂牌的艺术节,五十岁其实算年轻。华格纳的拜鲁特音乐节(Bayreuther Festspiele)于于一八七六年开幕,今年一百卅七岁;萨尔兹堡艺术节(Salzburger Festspiele)建立于一九二○年,今年九十三岁;布雷根茨戏剧节(Bregenzer Festspiele)建立于一九四六年,今年六十七岁,戏剧盛会满五十年,还算年轻。但戏剧盛会只聚焦德语剧场表演,偶而舞蹈剧场会被中选(碧娜.鲍许就曾入选三次),但基本上焦点是德语话剧,策展方向鲜明,在各个艺术节当中非常突出。此外,独立评审团的「精选」策略非常有特色,十出只要是选中了,不管演员数量有多少、布景有多大、演出技术有多困难,全部都请到柏林来,接棒演出。这其中需要的资金非常庞大,如果没有政府的大力支持,这丰年祭根本无法举办。
德语剧场是文学的、批判的、夸张的、政治的、社会的,这里不是百老汇娱乐场所,而是与当今社会的无止尽对话。欣赏德语剧场要是没有一定的文学剧场基础,一定会被舞台上的暴力、裸露、嘶吼、血腥、长时间表演、大量独白给吓跑。五月是德语剧场年度的剧场成绩验收,让观众见证过去这一季,剧场有没有继续担任利刃的角色,在舞台上解剖社会。
《米蒂亚》灰暗揭幕
米歇尔.大海马(Michael Thalheimer)是廿一世纪备受瞩目的剧场导演,近年来入选戏剧盛会多次(包括今年已达七次),这次以在法兰克福剧院(Schauspiel Frankfurt)执导的希腊悲剧《米蒂亚》Medea,获选为今年的戏剧盛会开幕戏。
米蒂亚是许多剧场女演员的生涯挑战,大量的独白与戏剧化的情绪转折,演太超过成疯婆,太内敛又难以传达角色的内在海啸,绝对是演技大挑战。女演员康丝坦兹.贝克(Constanze Becker)饰演米蒂亚,全场几乎没走位,一直在上舞台高起的狭窄平台上定点演出,与观众保持很大的距离,她出场时甚至完全背对观众,但却释放强大的能量,嘶吼、悲愤、冷血又炽热,转折精采,成功诠释这悲剧角色。贝克是最新一期《当代剧场》Theater der Zeit的杂志封面人物,长年剧场深耕,剧评一致盛赞。她画上夸张的烟熏泪痕妆,全身肌肉紧绷,姿态扭曲,声音压低,每句台词都有割裂力道。
大海马诠释此经典文本,选择极简舞台,用灰黑色调的布景,空荡荡的舞台,不使用任何道具,搭配灯光制造人物光影,建构一个充满压力的黑盒。角色除了意气风发时的杰森(Jason)王子穿著宝蓝色西装之外,其他几乎都是灰暗色调,文本的歌队也减至由一人演出。减法奏效,整出剧聚焦米蒂亚的爱恨,舞台上不见血,只由演员的身体与声音传达暴力。大海马不断强调演员的手,每个角色的手都非常有戏。由此出制作可见,德语剧场演员要突破重围,得到重要角色,都必须要有非常深厚的声音与身体底子,才能驾驭大量的独白,每吋肌肉都是戏。大海马诠释经典文本功力惊人,《米蒂亚》让他再度在当今德语剧场稳住重要导演位置。
怪诞、耐力、激进
实地参与戏剧盛会,一定就会了解当今德语剧场在世界独树一格的原因。
德语剧场非常怪诞,难以界定,很难贴上单一标签。柏林人民剧院(Volksbühne)去年推出由贺柏尔特.佛瑞区(Herbert Fritsch)执导的Murmel Murmel,造成轰动,果然顺利入选今年的戏剧盛会。Murmel这个字在德文有喃喃自语的字面意思,但其实这是瑞士作家底特.罗特(Dieter Roth)写的一本书,整本一百七十六页,棕色纸页上只有不断重复Murmel这个字。把这样本身就是艺术行动的书转换成剧场,导演选择了最华丽、缤纷的舞台呈现方式,演员身穿一九六○年代的夸张服装,在舞台上唱、跳、翻滚,一小时廿分钟,所有的演员不断地重复一句台词:“Murmel Murmel”。舞台上的演员仿佛吃了兴奋剂,进行各种夸张的肢体与声音实验,整出戏宛如一场过分热闹的梦境,颜色太过鲜艳,人物太过激动,卡通一比根本不算夸张,剧场里实际演出冲撞视觉的怪诞,才是活生生的夸饰。当然,观众大可以说这样的表演象征了人类社会的彻底失序,但其实每场演出就根本像是摇滚演唱会,观众激动跟著说Murmel,剧场变成快乐的万花筒,大家跟著舞台缤纷旋转,笑闹嬉戏。剧场,真的可以这么好玩。这出戏非常适合世界巡回,根本不需要字幕,只要观众心胸够宽、释放想像力、身体愿意跟著演员解放,Murmel Murmel绝对跨文化。
德语剧场要求耐力,演员需要好体力,观众也要呼唤身体里的耐心。汉堡塔里亚剧院(Thalia Theater)入选今年戏剧盛会的《每个人都孤独死去》Jeder stirbt für sich allein,讲述纳粹掌权时盖世太保的残酷,长达四小时廿分钟,演员在台上缓缓诉说沉重的历史议题,直到整个剧场如铅重。德国人一直不断面对自己的黑暗历史,剧场再度提醒大家,别忘了这个国家犯过的错。莱比锡中央剧场(Centraltheater Leipzig)改编史诗名著《战争与和平》Krieg und Frieden,甚至超过了五小时。德语剧场导演很喜欢让演员尽情发挥独白的能力,舞台上演员讲大段独白需要过人体力,观众坐在窄小的座位上也需要召唤耐心,这是戏剧马拉松。当然,要让观众留下,导演需要本事,《战争与和平》舞台技术昂贵复杂,一个可往各个方向倾斜的大平台就置放在舞台上,演员在斜面上演戏,此幕演员忽然全裸,那幕舞台突然大搞爆破,舞台这边斜那边倾,最后演员走入观众席与观众对话,以眩目的动画结束这场马拉松。德语剧场有时根本是战场,没有耐力,就会败阵。
德语剧场很激进,批判俗世,毫不手软。慕尼黑剧院(Münchner Kammerspiele)演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芙烈.叶利尼克(Elfriede Jelinek)的剧作《街道。城市。到处。》Die Straße. Die Stadt. Der Überfall.,舞台上一群举止怪异的演员手拿LV包包,身穿皮草,除了购物还是购物,犀利嘲笑崇拜名牌的现代城市物质泛滥。舞台上的地板铺满了碎冰块,装扮丑怪的男女演员穿高跟鞋在其中行走,努力摆出时尚姿态,冰块在灯光下如钻石闪耀,却慢慢融化,象征物质消逝的快速。这出戏里最让人赞叹的演员就是班尼.可列森斯(Benny Claessens),这位演员身材肥胖,但是演戏毫无忌讳,不怕丑不怕怪,声音好肢体好,能唱能跳能演,激进的德国剧场给了他很大的发挥空间。胖演员根本不用减肥,这里可不追求世俗标准,这里只要求演员要把身体彻底交给导演,要裸要脏要疯,尽管来都不怕。
女导演与戏剧盛会
剧场里常有著重女性角色的剧作,女演员在舞台上发挥演技,与男演员一样重要。但德语剧场的权力中心:导演,性别失衡就非常严重了。戏剧盛会统计,五十年来,入选戏剧盛会的女导演,只占了百分之七。虽然德国已经有了女总理,但其实各行各业的主管阶级,女性仍是少数,而女剧场导演根本就是稀有。导演是剧场权威中心,承担作品成败,长期以来都是以男性居多。女导演要突破性别藩篱,还有很大的努力空间。
今年戏剧盛会入选的十出戏,只有两出戏是由女导演所执导,分别是凯蒂.米歇儿(Katie Mitchell)的《夜间旅行》Reise durch die Nacht与卡琳.汉可尔(Karin Henkel)的《群鼠》Die Ratten,依然是绝对少数。
英国女导演凯蒂.米歇儿喜爱多媒体,在舞台上即时拍摄电影,技术已达成熟,旅德台湾舞者孙尚绮就曾在看完她的作品之后,发想出《早餐时刻》。这几年她开始在德国做戏,成果惊人。《夜间旅行》舞台框架切割为二,上半部是长方投影布幕,下半部则是一列夜间火车,一群手持摄影机的工作人员要负责即时收音、打光、剪接、摄影,一切都必须分秒无差,即时投影到上方的布幕,完成一部Real Time Movie。这样的剧场电影感强烈,而且观众实际看到这部剧场电影到底是怎么被拍出来的,因为演员也就在舞台上,随时让观众对照真实演员与电影投影。实际拍电影,一个镜头可以琢磨半天,喊卡重来再重来,事后再剪接便可;但是在剧场里即时拍电影,不可能有机会重来,每个细节都环环相扣,实地观赏《夜间旅行》,一定会觉得这样的电影剧场简直是特技,难度非常高。
《夜间旅行》是一个女人的内心独白,她与丈夫搭乘卧舖夜车,沉浸在家庭往事里,想起了父亲与母亲。与丈夫关系疏离的女主角无法入眠,在列车上与年轻的列车长发生了性关系,夜车颠簸,充满父亲家暴阴影的童年,轮廓慢慢清晰。如果观众只看舞台上方的电影,一定会觉得是一部剪接流畅、光影灿烂、充满诗意的火车电影,主角在夜车与童年之间交错,直到黎明。但剧场里观众可以看到活生生的演员、摄影师、幕后工作人员在舞台上的列车穿梭拍摄电影,如此的立体感与临场感,3D影片也无法办到,剧场依然有其无法取代的特性。
女导演执导女性题材,特别细腻,舞台上的镜头近距离拍摄女主角的失眠,残酷而荒凉。但是,有时过度强调性别的重要与差异,有落入性别二元对立的危险,毕竟男导演也能导出女性的细腻。只是,百分之七这个数字,实在是过分悬殊。
这半世纪的戏剧盛会,风光落幕,一票难求,简直让人觉得这是剧场的黄金年代。其实这样的戏剧节需要非常可观的经费,没有德国政府不间断、长时间的金援,这个戏剧品牌不可能这样闪亮。这几年戏剧盛会国际名声响亮,主办单位也尽量为作品打上英文字幕,许多来自英美的剧场人都被德语剧场的丰富性所震撼,这里的剧场不商业也不刻意讨好观众,完全不走百老汇、东尼奖的路线,这里唱歌不是为了优美而是走音嘶吼,演员身体无界线,导演比的是看谁能把文本彻底拆解,这是创意的竞技,不是商业票房的操作。
柏林的剧场观众很直接,喜欢就喝采尖叫,演员谢幕卅次都有可能,例如Murmel Murmel谢幕,观众简直就不让演员回后台卸妆;但厌恶演出的观众也会硬撑到谢幕,在观众席大声发出Buh的声音,确认愤怒都传到演员与导演耳中。有时,喝采声与Buh声在观众席里对峙,台上戏演完,台下观众可不想马上回家,噪音喧哗不歇。
吵吵闹闹,戏剧盛会,五十岁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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