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其他创作者多以扮装强调身体或性别上的自由,对欧利维耶.毕来说,扮装更是一种再度回归剧场、回归隐喻的方式,并非要成为女性的身体,而是一种转换的冒险、颠覆性的创作,尤其是为隐匿的人性在剧场发声。热爱唱歌的欧利维耶.毕化身为穿著亮片礼服的小刀小姐,懂得温柔也懂得惊世骇俗,拿自己不名誉的人生污点为题,嘻笑怒骂生命向她开的玩笑——他说,这位歌舞厅里的歌手,是属于艺术家的角色。
《小刀小姐深情酒馆》
2014/12/19 19:30 台北 国家音乐厅
INFO 02-33939888
夜晚,在这悲伤的乐园里,人们互相倾诉白天不敢说的话语,此时,她现身了。穿著不合时宜、过气的玻璃丝袜、将自己包裹在黑色羽毛底下,蹬著惊人的高跟鞋,小刀小姐数念著仍令她作痛的往日情怀,和那些不寻常的罗曼史。在她那些变质的爱、骚动的享乐和踩乱舞步的梦里,小刀小姐诱惑著人们和她一同沉醉,在夜里倾听这些不安的灵魂,好让我们与这世界言归于好。
欧利维耶.毕是如此形容小刀小姐的出场,这是他众多角色的其中一位,也是最贴近他柔软内心里伤痕与欢笑的勇敢女人。「小刀小姐」不只是一个角色,她还代表著欧利维耶.毕身为艺术家的其中一个灵魂。二○一二年,当欧利维耶.毕卸任长达五年的奥德翁剧院艺术总监一职时,他选择再度亲自登台演出《小刀小姐》作为对公务身分的告别,回归他最熟悉、真实的自己。
寻找语言和隐喻的守夜人
创作力旺盛的才子欧利维耶.毕,自年轻出道以来便实践多重的创作身分,并在每一面向都发挥令人佩服的才华和优异表现,即便是身为演员,他亦驾轻就熟。于其他导演的剧场作品中担任演员,或是在短片、电影里演出,例如:《盛开紫罗兰》、《寻找一只猫》等。当然,他也许是最爱在自己的剧场作品里上台的一位,熟悉他编导作品的观众,肯定也能在舞台上一眼认出他来;毕的演出在他的作品里,就算时间甚短,也往往占有重要意喻。如二○○八年其所执导的《奥瑞斯提亚》三部曲,便由欧利维耶.毕亲自饰演开启全剧的守夜人。
他认为,剧中的火焰象征语言和诗歌,通报希腊联军打赢特洛伊大战的火光,则如同今日需要再翻译的希腊台词。决定重演之前,欧利维耶.毕先是花费许多时间在重新翻译文本的功夫上,务求现代观众能体会希腊悲剧的语言力量。于是他所饰演的那位苦等著火焰出现的守夜人,就如同诗人、剧作家和导演在此剧中的化身,透过自己的双重身分,点亮守夜人和剧场关系的隐喻。
欧利维耶.毕对古典悲剧的热中,部分来自于对语言和演员艺术的体会;他常以激情化的表演美学,透过身体形塑疯癫著魔的氛围,表现台词控诉的力道,借此突显古典悲剧的语言地位和内蕴其中的极端情感。《给年轻演员的使徒书》,即充分阐述欧利维耶.毕对于语言和演员之间的思辨。此作缘于欧利维耶.毕受邀为巴黎高等戏剧学院的学生演说,没想到他对剧场的使命感,竟令他最后写就一出一小时的文本,并于首演时亲自扮装演出女主角,一位过气、不堪但坚忍的悲剧女伶。
欧利维耶.毕身著白袍宛如希腊悲剧中的演员,涂白的面容像个忧郁小丑,透过这位女角面对各阶层的社会人士对其轮番质疑剧场存在的必要和荒谬羞辱的要求,他以表演回应身为演员坚持的意义。「今日我来此,为了向您述说话语所受之苦,以激励您再度重燃其光芒。」欧利维耶.毕在此以演员之姿为剧场的语言请命,向观众揭示他所认知的剧场本质和生命力之所在。同样以剧场论剧场、以表演论表演的后设手法,在轻快、疯狂的《喜剧的幻象》里,直接搬演导演兼剧作家与其演员们的排练过程,发挥得更淋漓尽致;而欧利维耶.毕在其中便是扮演坐在观众席中的排练桌前,不时和演员、亲友争辩的导演兼剧作家。
扮装是一种多重属性的冒险、颠覆性的创作
由于欧利维耶.毕曾演出英年早逝、同为导演和剧作家的拉高斯(Jean-Luc Lagarce)所执导的《无病呻吟》,当时一团人经费不足、在硬体简陋的剧院演出,过著流浪般的卖艺生活,令他深切体会演员巡演时遭遇的种种困难与冷暖。所以他特地在此请出「早逝的诗人」,从死亡层面讨论剧作的永恒意义,并阐述拉高斯视演员漂泊生涯为一种「本体的放逐」的观点,向他致敬。集编导演于一身,欧利维耶.毕常在剧作中直接为演员艺术请命,并「以身作则」。《喜剧的幻象》里的悲剧演员自道「身体是话语最终的避难所」,连「神」也出现表示想要有一个角色、扮演自己的「化身」。演员的身体是沟通与实践欲望的依归,并让观众听到无声的话语、语言的诗意和深度。
而在此剧中,演员必须经常变换身分,常常得一人分饰多角,以几近炫技的方式强调「扮装」为表演艺术的一大课题,甚至可说是欧利维耶.毕剧场美学里的主旋律。例如演员Michel Fau头戴金发配上桃红套装卖弄风骚,男扮女装演出导演的姑妈,上表演课程想要成为一位演员。欧利维耶.毕特地安排男老师与女学生都由同位演员扮演,区别仅在于是否有戴假发,以此考验演员的转换功力,也明示扮装作为演员的最终挑战,在同一舞台上,演员如何透过扮装与变身来胜任最意想不到的表演广度,以及剧场的诠释魔力。
针对「扮装」,欧利维耶.毕特别强调,这非关同志或性别的议题,它的政治性在于,扮装表述的是属性间的多重转换,人人都有权力自由地对待自己的身体,而演员的责任在于更广幅度地诠释属性的多元多样,并在属性的游移间诠释人性的模糊与暧昧。因此,相较于其他创作者多以扮装强调身体或性别上的自由,但对欧利维耶.毕来说,扮装更是一种再度回归剧场、回归隐喻的方式,并非要成为女性的身体,而是一种转换的冒险、颠覆性的创作,尤其是为隐匿的人性在剧场发声。
这或许说明了,在欧利维耶.毕的剧场美学里,悲剧和滑稽歌舞剧为何常常并行不悖,在升华和怪诞之间,人性、死亡与欲望,令人悲痛却又突梯可笑。而这个对他来说,其实一直存在于剧场传统的矛盾面向,今日却少有人认真对待,这也是为何他认为,在一切诉诸理性和结构冲动的今日世界里,伟大的悲剧演员与小丑都正在迅速消失中,因为他们都是失去理性、处在疯狂状态里、不怕直视死亡的人物。
法式怀旧唱出生命的搏斗与欲望
于是,我们不难想像,欧利维耶.毕为何选择小酒馆歌舞秀(cabaret)的形式,扮装小刀小姐。小刀小姐来自于他一九九二年剧作《马戏团之夜》里的小角色——丢掷小刀的女助理,他对她情有独钟,仿佛从她身上看到自己的某个分身,尤其是身为艺术家的分身。热爱唱歌的欧利维耶.毕因此在一九九六年时,将小刀小姐化身为歌舞厅里蛇蝎般的女人和落魄的女丑,让她一枝独秀地在舞台上,彷若劫后余生,摇摆臀部对观众讲述他那些在巴黎东火车站厕所里的情人们,并以黑色幽默唱著他悲剧般的回忆,歌颂生存的事实。
「小刀小姐给予我多重人格的自由,让我在白天与夜晚拥有不同的身分。我不是想当一个会唱歌的演员,而是成为一位真正的女歌手。」这是欧利维耶.毕对扮装小刀小姐的自白,他以戏子的真诚与毫无保留的解放,更直接地谈论自己私密的部分,其中包含他对昔日的怀旧、爱情的忧虑和艺术家艰难的生活。也因此,他所写的歌词,充满现实残酷的诗意,他参照如波特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韩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魏仑(Paul Verlaine)、奈瓦尔(Gérard de Nerval)等人的诗与小说,描绘半梦半醒的游荡与癫狂状态,潜行于梦与回忆之间,捕捉生命中朦胧、似雾般的不可捉摸。曲调依主题多变,浪漫抒情、探戈、爪哇舞曲和爵士乐等,借此传达生命的短暂、猛烈的期望、有毒的爱情、迷失的孩子、失败的艺术家等等,而小刀小姐的个性也正如同这些歌,既感伤又讽刺,既绝望却又容光焕发、无比自由,热情起伏如浪头,因为此刻她就站在台上尽情地唱出她所有的人生。
欧利维耶.毕的歌声如同他的扮装,并不刻意捏高音装女性,无过于夸饰的肢体,以微妙的表情和动作自我解嘲,也毫不掩藏他属于男性特征的胸毛、腿毛,甚至常让观众意识到他刚柔并济的冲突,反倒充满自信的韵味。而他娴熟掌握法国香颂的各式唱腔,有时如女歌手Barbara带点鼻音,以强调词曲中的悲剧性格;而颤音唱法则如同音乐诗人雷欧.费亥(Léo Ferré),娓娓唱来字与音的缠绵;浑厚雄性的嗓音和表现主义般的唱法与身体,就好比贾克.布瑞尔(Jacques Brel),有股咒语般的力量,更适切地诠释出爱与恨的激进。
「小刀小姐」就是艺术家的角色
在某次访谈中欧利维耶.毕曾提及,当他变身为小刀小姐时,常先想起爵士歌手路易.阿姆斯壮。他在阿姆斯壮的表演里看到,一个黑人歌手面对种族和阶级歧视、在当时如何献身;他不只是一个爵士乐歌手,更是一个在歌声里演出悲喜剧的「黑人小丑」,他将歌声献给所有的美国黑人,为了让他的族群能被听见。同样地,直至今天,欧利维耶.毕在舞台上演出小刀小姐时,也清楚感受到两种目光:一是解放的,一是压抑的,而他必须为两种声音而唱,尤其相较于同性恋,跨性别者是更加被消音、隐蔽的族群。小刀小姐说:「当你在搏斗中失去你的羽毛时,那么只剩唯一的解决办法:将你的羽毛再插回你的屁股上!」
穿著亮片礼服的小刀小姐,懂得温柔也懂得惊世骇俗,拿自己不名誉的人生污点为题,嘻笑怒骂生命向她开的玩笑。她并不将自己完美地保护在羽毛华服底下,某些时刻,她让观众看到敞开的女用长袍下,还有一被马甲束缚著的男性身体,和红色丝袜紧贴的阳刚双腿,并置的身体冲突,就像欲望的倒错,梅菲斯特的诱惑。落空的天使总是在身躯里藏著一只魔鬼。
所以欧利维耶.毕说,这位歌舞厅里的歌手,是属于艺术家的角色,她让观众和她一起笑人性与欲望;就像人类需要幻影才能触碰到人性的真实,而演员的扮装,让我们重新与剧场连结,观看表演与隐喻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