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去年一场重大车祸,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幸运复原的指挥家江靖波,说到这段过程,他说:「我将这件事情看成是『上天要在我生命当中、在这时间点发生的事』。」他因此体悟到原本的生命并没有发挥到最大效能,但车祸之后,他很清楚应该要更聚焦在这上面,不管是在自己的专业,或者是人生。
乐兴之时管弦乐团—天堂与地狱
5/2 19:30 台北 国家音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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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四月初,Facebook上突然看到一则消息,说是请求大家为指挥江靖波迫切祷告,原因是他骑重机发生了车祸,正在手术当中。此外,近日与他相约的朋友们,也请原谅他的缺席,康复后再约致谢……贴文写得无助,一时间,也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他祈祷。杂乱的思绪重叠著他一张张幽默又搞怪的照片,多害怕这些影像就此消失。
一周后,又看到贴文写著:「你们所认识的那个江靖波,在上周那埸车祸当中,已经死了。」一句惊悚的文字,当场吓得人直发抖,读了好几回才终于会意过来,他说:「我会努力将已死的我中值得给予的部分好好打理起来,日后更饱满地携带著,并将那些不造就人的,悉数扫进坟墓。我是江靖波,我在康复中。莫为我忧患,却要出去,带给你身边的人事物正面的力量!」
数度与死神擦肩而过
一场车祸的讯息,折磨了所有关心他的朋友。但最痛的,还是身历其境的他自己吧!距今整整一年再看见他,恢复得差不多,也早已回到舞台上。说他瘦了一点,他笑著解释是肋骨压凹了,让他意外地获得了腰身。
「我从小身体健康,不怕摔跤,骑车也都很小心。」到现在,江靖波也没有办法百分之百回想当时的情景。「那个地点本来就是个危险路段,高速公路下来要减速,从平面上高架桥要加速,缓冲区很短……事情发生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可能有几秒钟没有意识,但他记得是自己爬起来,看到摩托车撞毁在他后面十几公尺,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去跟对方理论。但他发现站不太直,一伸展就会痛,原以为是背部肌肉拉伤。直到了医院照完X光、断层扫瞄等,医生才向他宣布他一共断了七根肋骨、一根锁骨。
医院建议他转到分院,因为那儿才有骨科专科,但他感觉不应该再移动。没想到这个判断是对的,因为过不了多久,他竟突然严重内出血,发生气胸、血胸,紧急动了手术才使状况缓和下来。医生将他的身体侧边开了两个洞,接著管子让身体里面的脏血导流出去。
车祸前两天还好,到了第三天,医生决定加一个微量的负压仪器来加速排清体内的组织液。但到了半夜,他突然感觉胸腔像是被冰凉的水淹上来,无法呼吸。医师赶来时发现肺部有痉挛的现象。但真正让他意识到不妙的,是住院医师的手足无措,直当著他的面说:「怎么办?怎么办?这样可能要插管了!」所幸询问主治医师,关掉机器过后才捡回一命。
加护病房的绮丽梦幻
接下来大约有三个月的时间,他连呼吸、咳嗽都痛,更不用说打喷嚏了。不过他最不想经历的,其实是在加护病房那一段。江靖波说:「我在那儿待了五天,只要翻身就非常痛苦,但两个小时一定要被迫翻一次。」而且里面规定即使有行动能力也不能触地,让他有种被拘禁的感觉。病房灯火通明、昼夜不分,每隔一段时间护士就会来量血压、加药……他非常难入睡。最可怕的是隔著帘幕,他可以听到隔壁病床的病人的声音,想要放弃求生的、第二天就走了的……那种感染力之强烈,连他的意志都薄弱了起来。
为了减缓疼痛,医生在药里用了吗啡。但到了第四天,重创、昼夜不分、意识疲劳加上吗啡……他开始产生幻觉:「我第一次经历到使用毒品的幻觉,现在我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些创作的人需要倚赖那种东西。那是很绮丽的、是日常思维当中不会想像得到的画面。」例如有次看到万马奔腾,在局部的马蹄将土和草,和著冰和血往他的方向喷洒,那栩栩如生的景象,就像电影一样真实。
在这之后,他连现实和想像分不清楚。一种情节慢慢出现:「哪些护士是好人、哪些是坏人?我是在什么样的组织当中进行什么任务,哪个护士是来给我什么讯息,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明明醒著,情节都还在。」
打断手骨颠倒勇
不过这次车祸,也不能说全然没有好处。在那段可以说是「度秒如年」的日子,他不能看书、不能使用任何电子用品,只好在脑子里写赋格,或依据某个调的即兴等等来过时间。有没有办法指挥、拉琴,在第一时间都想过。所以一转出普通病房,他就很努力复健;一拆线,就马上游泳,避免肌肉沾黏让他的活动力受阻。「如果左手不能用,要怎么用右手指挥?」病榻间,他并不自怨自艾,而是乐观地用单手练习。慢慢地,本来两只手做的事情,变成一只手就可以做到,现在左手灵活了,江靖波乐得说他的功力「增加了不少」!
然而聊著聊著,他突然凝重地说:「我将这件事情看成是『上天要在我生命当中、在这时间点发生的事』。」停顿好几秒,又继续说:「我觉得我欠教训!」他体悟到,原本的生命并没有发挥到最大效能,但车祸之后,他很清楚应该要更聚焦在这上面,不管是在自己的专业,或者是人生。
在那个危急的一刻,他想过这次也许过不去了……但同时,他也被启发出一个念头。江靖波形容「那是被光照的」,在濒死的时候他反而很确定,如果能够活著出去,他要过一个在阳光底下、没有阴影、没有秘密的生活。当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相恋了十多年的女友。也许是彼此都曾有过一段婚姻吧,即使多年相伴,却没有强烈的冲动要再走这个程序。但携手度过了危险后,他在医院里,便向她求婚了。
这个她,就是在车祸第一时间贴文,为他担惊受怕、要大家帮忙祈祷的人。
江靖波开心地说:「讲好要结婚,但没有讲日期。直到五月廿号那一天,我们突然觉得这个日子很好,刚好去年又是二○一四年(取谐音『爱你一世』、『我爱你』),就决定选今天去公证。所以我们马上找了朋友夫妻当公证人,下山去区公所公证。」结婚之后,两人就像重新谈恋爱了一般,甜蜜得让人羡慕。万万没想到的,也许是他们的「刻意放闪」起了推波助澜的效果,身边好几对在一起多年的朋友,竟也跟著陆陆续续地结婚了。
就是喜欢修东西
说他浪漫,他却认为还包括理性、不近情理等等。朋友说他瞬息万变,但他却认为如果当下的决定比先前要好,那当然要选择现在的了。即使他笑说「怎么样都是自己有道理」,但是,音乐的诠释不就是先要自己说得通,才传递给别人的不是吗?对于音乐,江靖波总不满於单一:「音乐要演什么像什么,假如美感基础是理性的,当然就要发挥。但我也发现,即便是处理理性的,我还时不会满足于将它就这么处理,而会在理性的层面之外,找找看是否有更多的质地。」
不断地调整,让人联想到他前阵子指挥棒断掉后,自己修复的过程。他大笑说:「我有个怪毛病,就是喜欢修东西。」对他来说排练、演出完回到家,最好的纾压方式就是修东西。就拿他几台爱车来说好了,举凡零件、座位皮套都可以自己更换,比较需要复杂程序的,就上网寻找。针对车型、方法、替代方案都有,不怕找不到答案。
转身江靖波拿出一盒指挥棒,林林总总,果然有断裂又修过的痕迹。他说:「有些人喜欢玻璃纤维的材料,但我偏爱木头或竹子。」然而不说不知道,原来其中好几支都是他自己做的。有的是用面摊捞面网杓柄削的,有的则是长竹筷加工而成,再仔细看后头圆圆的握把,居然是喝完红酒留下的软木塞,上面还写著年分,不但独一无二,也特别有意思。一根指挥棒是一个故事,让人不觉感动起来,难怪几年前有场义卖活动,主办单位看中的就是他修补过后的指挥棒。
喜欢修东西这件事情,好像跟排练有点关系,就是花时间调整、让它愈变愈好!
二○一二年起,江靖波开始担任希腊Thessaloniki交响乐团的首席客座指挥,到今年,乐团更正式与他签约,将他纳入编制内,让他更有保障。他说:「我也跟他们非常投缘。这是希腊目前最好的乐团,说起来很不容易,欧洲那么多指挥,付的交通成本要比把我从亚洲请过去低太多了,他们愿意这么做,我觉得荣幸。」事实上他也固定受邀到义大利、墨西哥等乐团演出,跟团员们相处、工作都很愉快,但比起到巴尔干半岛,爱琴海、亚德里亚海交界那一带,那醉人的风景与人文,就是令他著迷。
要在自己的土地累积
不过在他心目中摆第一顺位的,还是他所创办的乐兴之时管弦乐团。十多年来,他带著乐团远征欧洲、到太鲁阁演出、参与台湾制作等等,并以创意的节目设计为名,但荣耀的背后其实是一条辛苦的路途。当年,他可以选择大多数指挥会走的路,在国外从小团音乐总监慢慢爬升到大团,但他不认为一定要在国外证明了什么,回到台湾才有身价,因此他毅然决定在自己国家做一些不一样的事。他们扎根,训练年轻人,近年来以青年团为核心,但也常遇到质疑。他说:「我们不是一个pick up的团,不走方便的做法。但有人问乐兴到底定位在一个职业水准的团,还是青年团?演奏家们都不是熟面孔……但我想,假如总是同样被肯定的人轮流上台,那不会有活水。」
当然,他也被问过带这样的团,在音乐上会不会有不满足的地方?但他回答:「我总是要设法把一部不是那么完备的机器,运作到超过自己的潜能。一台机器基础只有六十五分,可以撑到八十八、九十分;跟一个基础八十八分撑到九十五分,哪一个比较有成就感?」他眨著闪亮的眼睛,仿佛刚搬完新家、对未来充满期望的乐兴就映在眼前,然后肯定地说:「对我来讲是前者!」
访完,他开著爱车带我们下山。说完再见,一个大转弯又往山上的家奔驰上去。我想起他挂在墙上纪念的重机残片,上面印的是布拉姆斯《F-A-E奏鸣曲》的由来——Frei aber einsame——「自由但孤独」,但看在江靖波的眼里却是「孤独但自由」。与其说他热爱冒险、挑战,毋宁说他热爱的是在人生的道路中不断修正。因为摔过,就会知道临界点在哪里;不管多痛,他都会坚持勇敢地站起来。
人物小档案
◎ 美国南加大管弦乐团指挥硕士美国指挥界泰斗Daniel Lewis教授退休前所收的入室弟子。
◎ 乐兴之时管弦乐团创办人暨指挥,乐团并设有乐兴青年交响乐团、乐兴圆桌武士、乐兴女声合唱团以及音乐理想国等分工团体。
◎ 2002年夺得于德国法兰克福举办之首届「乔治.萧堤指挥大赛」(Georg Solti International Competition for Young Conductors)铜牌。
◎ 2009年5月获颁五四文艺奖章,同年起应邀赴希腊客席指挥Thessaloniki State Symphony Orchestra。并获该团团员票选为十年内最受爱戴之指挥。2012年起担任首席客座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