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塞萨洛尼基的日子,让江靖波的生命有了启发,其中也包含他从未意识到的部分:人与人之间的情谊,竟能如此深刻且温暖。「我在那里感受到的是他们的热情,一种很特殊的互助包容,像一个大家庭。他们不太会把人分类,或是让人很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在衡量你的能力,不管是经济实力或文化程度。」对于这么一个来自台湾的陌生指挥,那位首席小提琴手与其他团员也都敞开心胸,一旦接纳就毫无保留。
一对男女在电梯里用手语谈情,男生对女生指了一下,随后用双手画出一个圆。芮妮.齐薇格告诉汤姆.克鲁斯,那代表「我因你而完整」。生命有很多缺口、很多缺憾、很多缺点,甚至从根本上匮乏的部分,如果真能因为什么而感到完整,那会是什么感觉?爱琴海给了江靖波自由、塞萨洛尼基的人们也使他温暖,他说:「有些东西是得到了才明白自己不曾拥有。」
从头说起,塞萨洛尼基(Thessaloniki)位于希腊北方、为该国第二大城,约略于西元前三百年建成,名字源自亚历山大大帝的妹妹。历史悠久也错综复杂:这里是巴尔干半岛。古城曾是马其顿王国底下的希腊自治城邦,而后历经统一的罗马帝国、分裂后的拜占庭帝国,最后是鄂图曼土耳其。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又是兵家必争,主权受各国入侵控制、擅自规划。廿世纪初再次爆发的希土战争,更让这里有了「难民首都」之名。
以上种种只能约略表达此地过往的各种纷扰,若再细观人口组成和文化背景,那交叠庞杂已超越想像。这里是犹太人、希腊人、土耳其人的家,更是土耳其国父凯末尔(Mustafa Kemal Atatürk)的故乡,还要加上流散定居的阿尔巴尼亚与保加利亚等地后裔。以西是基督教文明、以北有东正教传统、以东又是回教国家。江靖波翻开手边的圣经,里面有使徒保罗写给这座城市的两封信:帖萨罗尼迦前书与后书。
投缘
「愿主叫你们彼此相爱的心、爱众人的心,都能增长、充足。」使徒保罗在信中写道。五年前,江靖波受该城管弦乐团Thessaloniki State Symphony Orchestra之邀成为客席指挥。自此每年造访两到三次,两个礼拜的工作期,除了平日排练、周末演出,也有几天短暂的休息。「一开始会喜欢这里,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跟他们的团员处得很好,」江靖波说,「或许也是投缘吧,」过没多久,他就与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成为好友,「他是耶鲁大学毕业的数学家,同时也是小提琴家和作曲家。基本上是个天才,个性单纯、像小孩子一样。」
这些日子两人年年相遇,只要有空,希腊的小提琴手就会为台湾的指挥安排旅程、四处走走。不只是吃喝玩乐,两个音乐家开著车旅行,途中最爱打开收音机,沿路聆听异国乐曲,细细品味音乐的同与不同、各地元素的彼此交融。「过程中停下来,有时候会遇到有乐团的小酒馆,现场感受那种音乐的活力、来自土地活生生的东西。」因为人亲所以土亲,小提琴手带著江靖波开了一千多公里的车、走遍希腊中部的四个省份,也去了他祖父母位于山村的故乡。透过这些深入地方的行脚之旅,「认识他们看待历史的方式,以及面对外在世界与文化的态度。」
裸泳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江靖波会趁著两天半左右的空档,飞往小岛圣多里尼(Santorini),好好放个假,抑或租车走访邻近地区。从塞萨洛尼基往南,有像三个爪子般伸入爱琴海的半岛Halkidiki,那里到处是亲切的海滩,有广阔的浅水区、有白沙、有清澈的海、少有风浪,江靖波的形容是“tranquil”……平和宁静、同时也有不受打扰的自由感觉。四处转转就能找到无人之境,只属于你的私人海域。
于是有了裸泳的念头,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试著解放一下。「我觉得当时的自己,已经是个很relax的人了。」他说,「不是说生活上多放纵、多轻松,而是已经不会太拘泥于一些事情,譬如说意识形态、不会对人对事妄下定论。」从小住在新店山区的江靖波,在世界另一端的海中,体会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超越以往的放松。那个周末他再访塞萨洛尼基以东的萨索斯岛(Thasos),开车上渡轮、在岛上租一台越野摩托车,第二天一早开始寻觅地点、实行计划。
这个带著玩笑性质的念头,却带来影响深远的奇特感受。那一次之后,「时间在我眼中变得不一样了,」江靖波说得玄妙,但不难懂,「历时的感觉延长了,看自己、看别人也都更放松了。」似乎能以一种更宽大、更广阔宏观的眼光待人处事。「当有人做了可恶的事,或是他犯了错、跌倒了,这些事情在眼前变得巨大,变得好像充满了视线、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但我们为什么要在一个局限的时间点上、在那个当下,如此严厉的对待彼此。」江靖波说,「谁不会犯错?谁不会有意无意的伤害别人?即使现在你无可指责,若时空改换,也可能翻转、怎么样都有可能,他或许会改过,你也可能会受千夫所指。」
以这样的眼界看出去,表演与创作的理念也起了变化,从那时候开始,江靖波希望他所带领的「乐兴之时」管弦乐团,及所属相连的青年交响乐团等其他分工团,能够以扎根播种为目标。那是希腊的海教给他的课题,「回头看看自己,以前我会对台湾的文化现况感到焦虑著急,那次之后我知道这就是现实。很多东西需要累积,如果这个现况困扰著你,那就针对它去做改变。」江靖波说,「我大可以找来世界各地的乐手,做一场漂漂亮亮的音乐会不难,可是没什么意义。我想让年轻人去演绎有挑战性的曲子、激起潜能以超越自己的水准,被人批评挑剔也没什么关系。」
交心
在塞萨洛尼基的日子,让江靖波的生命有了启发,其中也包含他从未意识到的部分:人与人之间的情谊,竟能如此深刻且温暖。「我在那里感受到的是他们的热情,一种很特殊的互助包容,像一个大家庭。他们不太会把人分类,或是让人很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在衡量你的能力,不管是经济实力或文化程度。」对于这么一个来自台湾的陌生指挥,那位首席小提琴手与其他团员也都敞开心胸,一旦接纳就毫无保留。
「我在别的地方工作,常常会碰到一些团员,尤其是男性的团员,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竞争个性,我必须花力气、展现实力去争取他的认同和信服。」这著实累人,工作态度尚且如此,私下交流更费心思。塞萨洛尼基的伙伴却让他备感窝心,知道江靖波喜欢骑重机,就揪团借车邀他同行,同为爱车男人、了解机车的意义,更因这样不只一次「以车相待」的行为而深深感动。「希腊的这个地方给我一种新的温暖。我把这里当作好像是第二个故乡,跟这里的人有很大的关联。直到体会了他们的友情,我才发现,原来我生命中的这个部分有些遗憾。」
心爱的私房点
首席的家乡:克利苏拉
开了大概四百公里的路,塞萨洛尼基乐团首席小提琴手带江靖波来到他的故乡,邻近阿尔巴尼亚、位于卡斯托里亚省山间的小村庄:克利苏拉。他发现人们相当重视自己的「根」,父母来自哪里、有著什么样的背景、关于过去经历的许多故事。他说那是个悲情的城市,虽然是位在山中的小镇,正处某种战略枢纽,二次大战时有不少村民遭受屠杀。朝山间望去,如此翠绿宁静,希望现今的和平不会只是片刻的安详。
萨索斯的安哲罗普洛斯
在萨索斯岛中央有个山丘,江靖波在这里看见了类似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电影中会出现的场景,残破的废墟房舍,就这样孤立在山间。在山头的另一边他也发现了一个洞窟,进去一看满是人类骷髅骨骸,那是个像坟冢又像灵骨塔的地方。有些置于瓮中、附有彩色或黑白的故人相片,大多数则是随处放置。当地人说,从前爱琴海上的小岛常受海盗袭击,山上洞窟是他们的避难所,这里也是他们的家乡,不管身在何处,都要落叶归根。
塞萨洛尼基散步道
塞萨洛尼基市区有个长达六公里的临海散步道,江靖波的临时办公室就在旁边,打开阳台门就能看见海。音乐厅位在步道尾端,每天早上就沿著步道散步上班,时常走著走著就遇见认识的人。附近也有不少露天咖啡座与餐厅,随时都能喝杯咖啡、稍事休息。老港口城区在另一头,那里也正逐渐汰旧换新,有些新的小店与艺文空间。有间叫做「黑桥」(Negroponte)的餐厅,江靖波钟情于其中的沙拉料理与希腊传统菜肴。
使徒保罗的腓力比
圣经中的腓力比就在塞萨洛尼基以东不远处,使徒保罗的曾传教于此,也因故被拘捕滞留。英文名字一样是「保罗」的江靖波游历了当时的遗址,震撼于存于知识中的历史、那些曾经读过的场景在面前出现,也能默默遥想信仰的另一种面向。
圣多里尼之冬
江靖波几乎都在每年的五、六月或九月开学前来到希腊。有时候,乐团也会安排他在一、二月台湾农历年的时间前往,那次他看见了冬季的圣多里尼。夏天是摩肩擦踵的度假胜地,到了这时候显得有些孤寂,却别有一番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