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兹指挥从来不用指挥棒。有一次,我们询问他有关指挥棒的问题,他说不觉得需要,他认为指挥最重要的是对音乐的了解,而且说:「你必须要有音乐的声响在心中,要熟悉到好像是你自己的创作,你才能带领乐团,至于用不用指挥棒,那跟能不能指挥没有直接的关系。」
我开始创作这些曲子,然后找到技术去指挥它们。
——皮耶.布列兹
一九七○年,我进入纽约曼尼斯音乐院(Mannes College of Music)主修管弦乐指挥,那时在校主修管弦乐指挥的只有四个人。
机智的反应
一九七一年布列兹接掌纽约爱乐交响乐团指挥。没多久,布列兹就把纽约爱乐搞得「鸡飞狗跳」,乐界对他的评论两极,对他的喜好与厌恶归结起来不外是「曲目安排偏重廿世纪的现代音乐」、「曲目安排缺少普受欢迎的十九世纪管弦乐曲」……另一个经常被提到的是他那举世无双的「耳朵」!许多乐团团员因为受不了廿世纪的曲目,常在练习中有意无意地出现许多「错误」(节奏的也好、音准的也好……),无论是什么都被他一一纠正「无一幸免」,他因此赢得一个绰号叫「改正者」,《纽约时报》甚至有一篇报导以〈改正者布列兹Boulez, the Corrector〉为名。
一九七二年九月开学时,曼尼斯音乐院的秘书葛莱琴(Gretchen)兴冲冲地跟我说:「布列兹要让曼尼斯的指挥学生看他这一季所有的彩排!」这对学指挥的学生来说,不就是梦寐以求的事吗?能够观看指挥大师的彩排!更棒的是,她说事后可以跟布列兹本人讨教。布列兹是廿世纪杰出的作曲家,他的作品是年轻作曲家一定要研究的经典。可是他在指挥上的名声,对一般爱乐者来说却大过他的作曲成就,他是世界许多一流交响乐团的指挥,如克利夫兰交响乐团、纽约爱乐、英国BBC交响乐团、芝加哥交响乐团等,更客席指挥过顶尖交响乐团,例如柏林爱乐、维也纳爱乐等。
观察了纽约爱乐一季的彩排,收获良多自不在话下,其中有两件事让我印象深刻。 按照布列兹的交代,第一天我们坐在一楼大厅的后方。半途中,倍低音提琴的首席竟然在预演中放下了乐器走下台来质问我们为何在此,他说工会决定不开放观察彩排,除了演出前的预演以外,谁都不能更改!我们因此被请出了大厅。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识到工会的势力。布列兹了解这种情况后,脑筋一转,决定让我们到舞台上面三楼的「贵宾室」去观察。那其实是更好的位置,因为不仅可以俯视整个乐团,也可以看到指挥的正面,舞台上传来的声音也要比在大厅好得多,而团员是看不到我们的。
犀利无比的听觉
有一场彩排给我的印象最深刻,那次的曲目包括了荀贝格(Arnold Schoenberg) 的 《管弦乐变奏曲》Variations for Orchestra(Op. 31 )、 史克里亚宾(Alexander Scriabin)的《火之诗》Prometheus: The Poem of Fire (Op. 60)及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第三号,独奏者是当时颇负盛名的瓦兹(Andre Watts)。那天叼著雪茄的瓦兹,也出现在贵宾室中,显然是为了等待他练习的时刻。 彩排前跟他闲聊,他不断地抱怨,说布列兹花很多的时间在练习荀贝格、史克里亚宾,给他的时间大概只有十几分钟,最经典的是,他说:「在布列兹眼中,只有现代音乐才是音乐!」
彩排开始了, 我开始注意手中的总谱及布列兹的练习。布列兹花了很多时间在音准、节奏、乐句、各部间的平衡上,到史克里亚宾《火之诗》中一段大声的总奏最高潮时,我感觉到似乎整个音乐厅都在震动,这一声巨响过去了,布列兹却停了下来,指著第三部的法国号说:「你在363小节的C音有点低!」, 全场突然寂静无声,在这首编制庞大,有八把法国号、音乐也复杂的音乐中,全体总奏也不过是一种效果吧?怎能听得出一位演出者的音准不准? 只听到第三部法国号疑惑又顽强地说:「没有啊~」,布列兹也不强调他的「正确」,只说:「我们来吹这个和弦!」于是他要求四把法国号依次从第四、第三、第二、第一吹出这和弦(其实只有一个四度音程),这一吹,第三法国号果然有些偏低……虽然,他的耳朵犀利无比,可是在一个场合他却说:「大家都说我甚么都听得到,其实有很多东西我还是听不到的!」
应该是他这灵敏无比的听觉,让他在处理廿世纪的音乐时能够在结构、层次、音响上带出与众不同的效果。我听过许多大师指挥斯特拉温斯基的《春之祭》,可是布列兹的诠释却让我联想到米盖朗基罗的《大卫》雕像——巨大、冷静,却充满了细节。我也认为布列兹对《春之祭》的诠释最能让人信服。
大师风范 令人难忘
布列兹指挥从来不用指挥棒。有一次,我们询问他有关指挥棒的问题,他说不觉得需要,他认为指挥最重要的是对音乐的了解,而且说:「你必须要有音乐的声响在心中,要熟悉到好像是你自己的创作,你才能带领乐团,至于用不用指挥棒,那跟能不能指挥没有直接的关系。」只是我觉得他的不用指挥棒,也是对过去「传统行为」的一种反叛,而这种反叛是蛮有道理的。谈到如何指挥他及其他廿世纪作曲家的作品时,他有一句名言:「我开始创作这些曲子,然后找到技术去指挥它们。」(I began composing the works, and then found the technique to conduct them)而他找到的技术的确让人咋舌,像是左手打五拍右手打七拍之类……虽然这是谈如何指挥他自己的作品,但这句话也适用在一般的指挥教学中。
布列兹在纽约一人独居时,在家中养了一只体型颇大的乌龟,他不像别人一样把乌龟放在一个盆子内或水族箱里,却让「牠」自由自在地在屋内走动。由于乌龟会随意在各地缩头「休息」,使得访客朋友常意外踢到、踩到「牠」或甚至因此而绊倒在地板上。在一些吃过苦头的朋友建议下,布列兹在门外挂起了一个警告牌「小心内有乌龟」(Beware the turtle!),还是请人特制的。
我经常参加布列兹指挥纽约爱乐的音乐会,因为看过他的彩排,也对他指挥的曲目下过一点功夫,因此对廿世纪的一些曲目备感亲切,看他对廿世纪的音乐满怀热情,也因此让我对廿世纪的音乐充满了开放的态度。一九七七年布列兹离开纽约爱乐,而我也在一九七八年回到台湾,此后一直没有机会与他相遇。虽然在回纽约攻读博士时在台下看过他的指挥大师班,只是那种感觉与收获,跟参与他一季的彩排,真的不能相比。
如今,看到他逝世的消息,忍不住又想起了在纽约时每礼拜一到四早上赶往林肯中心费雪厅看他彩排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