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生性浪漫的艺术家,想把心中认为的美好完全做出来。连唱一个简单的句子都是全心全意,唱到忘我,整个宇宙好像只剩下这首歌。
在十方乐集的咖啡厅里,每位音乐家好友都有偏好的「私房」位子。有人喜欢靠窗,有人则爱窝在靠墙的角落。进门的左手边,则是李泰祥偏爱的座位。
一九八八年,我刚从法国留学归来,那年,也是李泰祥帕金森氏症发病的时候。因为病痛,他曾停止创作一段时间,也是那个时候,李泰祥和我有了比较密切的往来,聊音乐,谈人生,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李泰祥不只一次跟我说过,写流行音乐只是为了生活,他真正想创作的是严肃的音乐,尤其是来自他的原乡——原住民文化的召唤。我们酝酿携手合作,这个想法在一九九六年十方乐集音乐剧场成立后,终于实现。李泰祥在这里彩排、录音,畅谈他的创作理念,也为乐团创作了许多作品。
那段时间,我常带著李泰祥爱吃的烤鸡去他的住处探望他;在我人生低潮时,李泰祥也三天两头往十方跑,不需言语,只是静静陪著我从白天坐到夕阳西斜。他一直说:要带我去夜店,这张支票终于在二○○六年去香港时兑现,只不过,那是属于LKK的夜店;说来好笑,我曾送李泰祥一台二手的iPhone,故意在里面存了很多美女照片,教他怎么使用,听音乐、看美女,希望让他暂时忘却身体的病痛。这些往事,想来荒谬极了,但想想,李泰祥和病魔缠斗了廿六年之久,才真是奇迹。
在他的记忆中 缘分早已种下
我和李泰祥其实早在民国六十五年就已认识。那时我还是国立艺专(现台湾艺术大学)的学生,选修一位德籍老师Michael Ranta的课,去老师家上课时,就会遇到李泰祥也在那里学电子音乐制作。他是很慷慨的人,每次都会买水果给大家吃。隔年,李泰祥作品《大神祭》与艺专合作录音,没人可以打手鼓,我自告奋勇,他就丢给我一对印度的Tabla鼓,李泰祥指挥乐团,我就坐在他的脚边即兴演奏。
二○○二年,十方举办十场跨领域艺术讲座,李泰祥也受邀演讲,谈他的音乐梦。我在一旁协助播放音乐,他一开头就向观众介绍我,还说我们已认识卅几年。那时的我才是个学生,怎么可能他还记得?李泰祥不但清楚记得时间,还对观众说:「录音时,徐伯年就在我的前面打Tabla鼓,闭起眼睛,都还能想起当时的情景。」
这就是他最大的痛苦,明明头脑清清楚楚,记忆力超强,却被禁锢在一个不听使唤的身体里,脑子里想的旋律很想写出来,那只手却怎么也没法把音符画准在五线谱该有的位置,李泰祥开始学习用电脑打谱,至少可以用键盘慢慢把音符敲上去。
李泰祥第一个用电脑打出来的乐谱,就是由十方乐集演出。他将〈橄榄树〉、〈一条日光大道〉改编成打击乐版本,二○○六年,在台东、也是李泰祥的故乡首演,他还亲自上台演唱〈一条日光大道〉,台上台下一片歌声,响彻了旧铁道,回荡在繁星点点的都兰夜空。没多久,十方去应邀去香港参加第一届台湾艺术节演出,邀李泰祥同行,他很高兴,却对这两首刚改编完的作品不满意,上飞机时又给出了一份新谱,吓傻了一伙团员,抵港后赶紧重练,幸好合作多年,默契娴熟,才不至于开天窗。
他的创作 就是他的浪漫
李泰祥对自己的作品永远没有满意的一天,每演一次,他就想改写成新的版本。演完,改;练习,改;明天要上台,今天还要改。我坚持不让他再动了,他总是一脸委屈、煎熬的表情。二○○五年,十方举办「十方.音乐.李泰祥」的专场作品音乐会,其中,李泰祥改编〈丢丢铜仔〉、〈天黑黑〉为《台湾组曲》,他不断修改的「老毛病」又犯了,我请一位团员在演出时于舞台上帮他翻谱,以防演出时若李泰祥指挥出现「突发状况」,演出者可以转而看这位翻谱团员的暗示,头两场演出安全过关,台中场却出状况,我在台下听得一头雾水,原以为是演出间隔太久有点生疏,等到那位团员下了台才说:「李老师带错谱了!」。原来,李泰祥改到自己都乱了,开演发现不对劲已来不及,只好在台上硬撑演完。可是,他的修修改改不代表之前写得不好,而是他的感觉变了,永远都觉得「当下」才是最好的。
他是一个生性浪漫的艺术家,想把心中认为的美好完全做出来。连唱一个简单的句子都是全心全意,唱到忘我,整个宇宙好像只剩下这首歌。他的作品或许看似简单,质地却是那么美,色彩也不停地变化,以《生民篇》为例,每一部单独演奏看起来都「怪怪」的,好像没什么章法,但合起来就充满无限的生命力。
要挑出李泰祥作曲的毛病确实不难,但谁能写出那样不羁的风格?由齐豫唱红的〈橄榄树〉,李泰祥受访时曾说:「曲子开头的音程是阿美族的,后面则是借用德布西的印象派曲风。」如果李泰祥不说,或许没人会晓得,因为,不管借用谁的音乐手法,一到他的手里,就完完全全成了李泰祥的味道。
李泰祥的味道,也成了十方咖啡的特调。一般的曼巴咖啡比例是曼特宁七分、巴西三分,曼特宁烘焙属重火,带著苦味;巴西则是中火,涩味中带著清香。传统作法以曼特宁为主,巴西做调配,李泰祥指定的配方刚好相反,从音乐的角度来看,为了取得某种的平衡与对称,音比较少的必须突出,大声,重的少一点,轻的多一点,才能创造出完美的平衡,李泰祥喝咖啡和做音乐一样,品尝起来口感更清晰层次也更丰富,我把十方的曼巴称为「李泰祥曼巴」。
我们 是精神上的富豪
在他往生前最后一段日子,我曾到医院看他两次。第一次,状况不太乐观,眼睛无法聚焦,肌肉僵硬,只有左脚可以动,意识却是清楚的,我问他意见时,李泰祥用尽全身力气,以左脚表达他的肯定或否定。第二趟,本想看一下就离开,以免打扰他休息,那天,他的精神不错,用一些肢体动作及声音回应我,我在病房待了很久,讲了很多往事,李泰祥听著听著好像陷入回忆里,一直看著我发愣,激动时,抬起那瘦如钉耙、却有力的手紧紧握住我。
我聊起已经故去的作曲家卢炎,他罹患癌症每周固定要回院治疗,有一次,因为卢夫人无法陪他回诊,我就陪著卢炎去医院,回来后到十方喝咖啡,卢炎感慨对我说:「整个音乐界就我们两个最穷!」我笑说不止两人,还有一个叫李泰祥的也穷。听到这里,卢炎笑了。过几天,遇到李泰祥说起这事,他笑得更开怀,很高兴我把他归类在落魄音乐家行列。
听著这段往事,病榻上的李泰祥,眼睛是发亮的。
有一年,我当艺专音乐科毕业校友总干事,随口问李泰祥要不要去参加校友聚会?结束后我送他回家,车子经过桥上,他开始叹气:「徐伯年,我觉得一切都不重要,身体健康最重要。」那时不知怎么的,我回他一句:「你怎么可以讲这种话!」
我告诉李泰祥,我去参加一个友人朋友的追思音乐会,我不认识那个人,但在追思会上,看到一幅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动人的照片,照片中人,因为化疗头发掉光,整张脸皮包骨,像个骷髅,却笑得灿烂,好像每个毛细孔都在开怀大笑。李泰祥听了,突然傻住,回过神之后不断感谢我对他说的这些话。
以前我偶尔还会听到他抱怨,皱著眉头说不舒服,自从那次之后,看到的他总是一脸微笑,这反而令我很不忍,会不会是那段话,让他即使痛苦也不敢说出口?我甚至告诉他:「李老师,如果你痛苦,就说出来吧!」但他完全没有,任何人去看他,他只要记得,就会微笑,好像他没有生过这场病一样。
李泰祥的亲人说,他走的时候也是微笑著。
我想起李泰祥那不听使唤的身体,在十方来来去去,一面抖著,一面努力地跨出步伐。没人招呼他时,他就一个人坐著计程车来,又一个人走,直到再也没办法出门。关于我们的回忆太多太多,该从何说起呢?我唯一知道的是,属于他的位子,一直都在,不管是在十方,还是在我心里。
生平概略
一九四一年生于台东马兰乡原住民家族。一九六四年秋,国立台湾艺术专科学校音乐科毕业后,随即受聘担任台北市立交响乐团小提琴首席。一九七一年他划时代地发表实验性多媒体演出,因而获美国洛克斐勒全额奖学金,并应美国国务院之邀,美国各大音乐学府暨美国各大交响乐团访问观摩进修。三年后回台担任台湾省立交响乐团指挥。
其重要的管弦乐作品如《大神祭》、《大地之歌》、《太虚吟》、《幻境三章》、《运行三篇》、《张骞传》、《三式──气、断、流》、《山弦巢》等为代表作品,并曾为云门舞集谱写《生民篇》四部钢琴及打击乐、《薪传》管弦乐等舞剧作品。由军方委托创作小型歌剧《张骞传》,及大型歌舞剧《棋王》。严肃音乐外,更创作大量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如〈欢颜〉、〈橄榄树〉、〈告别〉、〈错误〉、〈一条日光大道〉、〈你是我所有的回忆〉等,风靡一时。
一九八八年起罹患帕金森氏症,仍不忘创作。在二○○○年接受脑部植入脉冲手术后,陆续完成《自彼次遇到妳》声乐及钢琴弦乐三重奏室内乐、客家山歌—《山老田》声乐及管弦乐作品声乐及管弦乐作品,及为布袋戏、现代舞、声乐、锣鼓管吹及弦乐之作品,并重为〈天黑黑〉、〈丢丢铜〉等台湾民谣新编大型管弦乐作品,最近更戮力完成以阿美族史诗创作之为声乐、击乐及大型管弦乐作品《狩猎》。
曾荣获金曲奖特别贡献奖、金马奖最佳原作音乐奖及二等景星勋章,二○○八年获国家文艺奖,二○一三年获颁第卅二届行政院文化奖,二○一四年病逝,享年七十三岁。(李秋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