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在高雄上演的《悲.欲》,媒体刊出的剧照出现了马赛克,现场严格十八禁,观众入场前还必须签切结书;但在柏林地铁里,东德纪录片影展海报上有几乎全裸的男体、德国历史博物馆「同志历史展」海报是一位跨性别、露出乳房的艺术家,剧场里的裸体更是稀松平常,全裸演出就是艺术呈现的手段。当代德语剧场向来挑衅,红血喷洒,尖叫嘶吼,裸体常常是演员戏服,于是哈姆雷特不限定男演员饰演,且能全裸独白。裸体为寻常,但在剧场里就能建构身体、性别、权力的政治论述。
或许从大众捷运系统,可以窥见一座城市的身体行进脉络。
柏林的大众捷运系统,月台上有丑怪涂鸦、肥硕老鼠,列车上有醉汉、街友、乞讨者,乘客喝啤酒吃薯条,狗跟人类一起通勤挤车,没有让座惯性。月台、车厢广告多元彩虹,柏林捷运局自家的平面广告以一身皮衣的男同志伴侣为主角,东德纪录片影展海报上有几乎全裸的男体,德国历史博物馆(Deutsches Historisches Museum)的「同志历史展」海报是一位跨性别、露出乳房的艺术家,这些海报到处张贴,大人小孩都看得到。
台北捷运则是个消毒过的「无尘」空间,严禁吃食,乘客沿线整齐排队,月台上有鼓励民众举报涂鸦的广告,明显夸张女体的电玩广告占据乘客视线,但日片《当他们认真来编织》的广告却因为「多元成家」字样被捷运局禁止。
捷运禁止身体的多元呈现,以为是维护封闭消毒空间里的「良善」与「单纯」,消弭任何争议,却大方暴露了父权守旧的身体焦虑。捷运的审查制度,是社会集体身体焦虑的延伸产物。表演艺术作为反动的媒介,剧场再现地域文化的身体政治,裸体往往就是个冲撞的表演策略。舞台上的舞者、演员舞拳挑衅,宽衣解带不为色情,而是对旧势力的嘲讽,释放身体,解构秩序。
身体一直都在 裸体从未消失
法国编舞家奥立佛.杜柏的舞作(Olivier Dubois)《悲.欲》即将在高雄上演,媒体刊出的剧照出现了马赛克,现场严格十八禁,观众入场前必须签署切结书。我没机会读到这份切结书内容,但马赛克与切结书的存在,就是身体焦虑的体现。身体太可怕,裸体很骇╱害人。脱光了就是色情,裸体让家长不知该如何教孩子。人们不能自在正视他者与自我裸体,因为身体是耻辱、私密,不可公开言说展演。活埋情欲,禁制多元,善男女永远都衣冠楚楚,不说不看不演不舞,身体就不存在。
身体一直都在,裸体从未消失。
裸体,是柏林剧场里的日常。
舞蹈剧场里,裸身是舞者的寻常舞衣。莎夏.瓦兹(Sasha Waltz)的经典舞作《肉体》Körper,二○一六年底到二○一七年初在柏林重新演出,舞台上有不少裸露场面。这出舞作辩证身体的暴力与断裂,裸身毫无唐突,舞者身体绝美,皮肤就是舞衣,狂暴的肢体拉扯,叠映出身肉身的渴望与悲哀,让莎夏.瓦兹正式成为当代德国舞蹈大师。剧场不是风月交易场,舞者穿脱从不是为了引起观者遐想,而是艺术呈现的手段。
裸体为寻常 欧洲剧场特别「开放」?
欧洲观众普遍接受剧场里的裸体,难道,真的是因为欧陆文化特别「开放」?让我们先暂时离开艺术场域,从最平凡的生活,观察柏林人的身体寻常。
电视台不会以马赛克或者喷雾处理画面上的裸体,标榜全裸的约会真人秀,电视画面上就是男女全见版。孩子看得到的热门时段影集,时常有裸露画面。桑拿浴、蒸汽浴几乎都是男女共用,不准穿任何衣物,集体裸裎,坚持穿衣物的人会被请出。夏日湖畔,强调裸身的「自由身体文化」(Freikörperkultur)盛行,常见全家大小衣不蔽体,在阳光下自在戏水。我曾在柏林地铁里遇见全裸的乘客,没人报警没人尖叫没人多看他两眼,裸身者与穿衣者自在共乘。
身体本日常,器官为天然,并非褪去衣物就是情欲。就算是情欲,也是人体天然。
带著这样的身体态度进入剧场,艺术的尺度就能更宽广,官方没有审查制度,没有戴口罩的家长开记者会,没有宗教人士谩骂歧视,艺术家有绝对的创作自由。当代德语剧场向来挑衅,红血喷洒,尖叫嘶吼,裸体常常是演员戏服。德国演员在戏剧学校里受训,不断锻炼身体的延展性,登台若是遇上裸身角色,一定能达到戏剧需求。于是哈姆雷特不限定男演员饰演,且能全裸独白。裸体为寻常,但在剧场里就能建构身体、性别、权力的政治论述。
裸是人的自由本质 不压抑情感与欲望
但,这真的是所谓的「开放」或「前卫」吗?自由其实是一种松弛的身体状态,放松看待自己身体,不干预他者身体,不以自身的宗教、道德、伦常标准,强制应用在他人身上。这样的松弛,基础是普及的人文教育、性别平权、美感培养、独立人格。孩子在学校里接受不迂回的性教育,以科学教育认识自己与他者的身体,去除身体的神秘与羞耻,建立身体的自信。有自信,身体便能独立,不惧怕被群体抛弃,不怕落单,喜欢自己,且尊重他者。这其实不是所谓的「开放」,这是人的自由本质,不压抑情感与欲望。
裸体已成表演寻常,没有切结书没有马赛克,乳房阴部不成争议。杨.法布尔(Jan Fabre)在柏林演出长达廿四小时的《奥林帕斯山》Mount Olympus,舞台上有大量裸露,各种形状的身体在舞台上放肆展演,许多动作饱满性的张力,男舞者有许多甩露下体的舞蹈动作,演罢观众欢呼,一起庆贺身体的丰饶与完熟。戴维.桑皮耶(Dave St-Pierre)以裸体舞作闻名,他在柏林推出《温柔一点!该死的!》Un peu de tendresse, bordel de merde!、《性欲》Libido,舞台上都出现了非常直接的性爱动作,他本人也上台演出,呈现暴烈荒凉的身体风景。性爱怎么会是争议呢?当观众之前,先要当个人,成熟的人。表演艺术从人性出发,无须躲避性爱,欲望是永恒的创作母题。
剧场的裸体 是反抗的请帖
若是裸体已成寻常,剧场人如何以身体为媒介,达到挑衅的目的?澳洲鬼才导演巴瑞.高斯基(Barrie Kosky)在柏林喜歌剧院(Komische Oper Berlin)执导歌剧《 伊菲珍妮亚在陶里斯》Iphigenie auf Tauris,找来一大群老年人裸体登台,终于引起了讨论。巴瑞.高斯基憎恨古典芭蕾,舞者身体几乎一模一样。他热爱下垂的苍老身体,各种形状的躯体,胖瘦高矮,老肉皱皮垂乳都有故事,在舞台上裸体排排站,一幅真实的剧场人体画作。
剧场的裸体不是色情网站,非风月交易。剧场的裸体是反抗的请帖,邀请在焦虑社会里失去身体自主的观众,一起在表演艺术里,夺回身体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