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是回乡的游子,他拥有与外界沟通的语言,默默观察,针针到位。瓦旦像山,将一切尽收眼底,缓慢却具爆发力。熟悉剧场观众语言的布拉,揉杂原住民隐藏真实情绪的表演性,仿佛快乐地说著无奈。出身「原舞者」、不忘「循著传统走」的瓦旦搓揉一种对剧场观众而言难以快速进入的感知模式,你可能听到的是歌、是踏地,看他们发了狂,几近无氧的跃动,投射山海遭现代破坏的愤怒……
游子
《无,或以沉醉为名》,布拉为作品取了个浪漫的名字。场地在户外,以为是欢乐场,没想竟是陷阱。早该忆起,原民的自嘲与玩笑,背后常指向不忍面对的悲伤。这像是原民在悲伤且真实的处境下,不得不的一种表演吧。
从演出一开始,许培根分享自己研究的舞蹈,以怪奇、戏谑的方式展演,其实对传统提出问号。接著,三位天后之一的Senayan(赖秀珍)被玩弄于男体之间,诸多猥亵暴力夹杂嘻笑愈演愈烈,身为观众虽感不适,但以为打闹也就罢了,直到那一声「不要开我的腿」,所有猥亵、暴力、嘻笑,皆定调。观众角色瞬间清晰,我们被拖进布拉对当代原民观察的境况,站在无能进入,只能陪伴的位置,怎样都显得尴尬窘迫。
此后,无论是陈忠仁著女装边唱鲁凯族青年良善的生活歌谣。或是天后Ivi(卓秋琴)与周堉睿,手牵手看似调情,一唱歌,就被拉扯、拖甩等等暴力对待。又或者许培根与曾志浩双手交织,跑跳整场,夸张嘲笑彼此动作等等。歌断了、牵著的手折了、身体只能扭曲或后仰,无论是忠仁,或像灵一般的李奕骐,身体只能后弯、像叶子般飘零扭动。那声声带刺的嘻笑、打闹,针针朝心里刺去。
布拉在行于部署身体、行为与情绪的感知模式,让观众清楚读出压迫与被压迫的角色,从《阿栖睐》、《漂亮漂亮》到《无,或以沉醉为名》,皆有清楚的压迫阻断正在进行的一切。只是压迫者面孔从未清晰,这次,压迫的指向愈趋明显,好比两男夸张嘲笑彼此动作、忠仁穿著女装一面唱著青年良善歌谣一面辛苦地后仰前进,似乎暗示压迫者不只是外人,可能也是自己人或传统。这大抵是布拉从《拉歌》以来,对于原民伪装真实情感的表演性,及《阿栖睐》在动作策略的实验结果,加上西方剧场经验所培养的敏锐度,所揉合的一种感知模式。
从根部反转如何可能?
舞蹈人类学者赵绮芳在〈局外人评《无,或以沉醉为名》〉中提到,布拉透过身体与声音相互对抗的策略是西方主义式,是「西方现代舞式独尊身体的观点,是对原住民乐舞合一文化主体性的第二种剥除。」
的确,布拉熟稔剧场语言,得以针针揪心,但凡事皆两面刃,这利器能够与故乡部落有机缠绕又永续生长的可能有多少?但想想,这状况还须放回他的当代经验与位置来看,留著原民血液的他,一口方正「国语」,从开始接触舞蹈以来,西方剧场与身体经验已植入布拉不知几年之久。于是,面对部落、故乡、原民议题,他绕道而行,默默观察。原住民伪装真实情感的表演性已是他找出一种缠绕的可能,往后,随著位置与真实处境的来回确立,也许缠绕以外,也能生长了。
其实赵文的启发性,在于提出「原住民作为一个整体,绝对可以、且必须对现代社会提出批判,然而要能够反转现代中心思维,而非继续在感官层次上复制已经延用许久的对立表征,才能达到真实的抵抗。」这说法特别让我想到TAI身体剧场的《寻,山里的祖居所》,巧合一般,两出原住民编舞者作品,有著相似的名称韵律,却采行迥异的创作路径。
山
从《桥下那个跳舞》、《水路》到《织布》,你看到TAI舞者卖力踏地、歌声嘹亮、眼中闪烁著相信,身体跃动著神秘韵律,可多数时候,除了被韵律节奏震撼著身体以外,对眼前所跃动的认识,其实浅薄得可怜。
这回,舞者们一如以往专注地跳著,但总有干扰声音环伺,那是音乐家奥泽试图加入对话。乍听之下,他的打击乐没道理,只像工地发出的恼人声响,当你想专注舞者们的歌与舞时,恼人声响总分散你与舞者们的身体与声音共感。
直到罗媛击破象征山壁的白色背板,污染土地的黑色汁液流出,舞者们发了狂似地挥洒黑色。音乐持续拉张,舞者们依旧跳著、唱著,你开始怀疑,嗓子不会哑吗?脚步不会累吗?只见舞者们跳得更加出神,散发著不像是是主客清楚的抵抗,而是当呼吸、精神、歌声、身体达到一致后,顿时听不见嘈杂声响的状态。甚至,干扰已被舞者的歌声与脚步吸纳,矛盾的整体感若隐若现。视觉与部分听觉上现代主义式的感知氛围,被这群发了狂似唱跳的舞者给纳进身体,给吼叫倒了(白色墙板在舞者们群体吼叫后往观众席方向倒下)。这抵抗姿态,乍看集体,却也个体。你看到每个人踩著同样的脚步,却有各自使用身体的方式,无法遮掩的是他们作为集体。奥泽的音乐在此拉张出另一个观点,先是搅扰,再被舞者身体与声音的一致出神给吸纳。
山与游子,抵抗的创造
布拉是回乡的游子,他拥有与外界沟通的语言,默默观察,针针到位。瓦旦.督喜像山,将一切尽收眼底,缓慢却具爆发力。两人来时路不同,自有其沟通方式。布拉回乡至今,来回裂解自身处境及当代原民的观察。他熟悉剧场观众的语言,揉杂原住民隐藏真实情绪的表演性,仿佛快乐地说著无奈。
瓦旦曾是都市原民,出身「原舞者」,「循著传统走」是他不忘的。瓦旦搓揉一种对剧场观众而言难以快速进入的感知模式,你可能听到的是歌、是踏地,看他们发了狂,几近无氧的跃动,投射山海遭现代破坏的愤怒,创造疯也似的浑沌,只因他相信土地,能量反馈深远强大,植入心中是久久不去的震撼。这样看来,「原住民作为一个传统,对现代社会做出批判,且反转现代主义中心思维」,不远矣。而每个人在自己的路上,持续耕耘相信的事,岂不美哉。